周清扬的脸“唰”一下白了,她穿过来十年,还不曾见过这般栩栩如生的幻境。
她放下右手,再看像镜内,房内又充满了烟火气,闭上右眼,连特么的屋子都不见了。
不过好歹是在修真界苟了十年的人,周清扬很快镇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坐下,挨着那不知是什么的怪物,身体绷得死紧。
这么大一个幻境,操纵者无疑就是这个光屁股的东西,那么阵眼又会在哪呢?
她轻轻叩击着桌面,无论是民间的迷魂师还是会制造幻境的怪物,布阵都需要阵眼,这阵眼往往极为普通,可能是一双筷子,一个板凳,乃至一个半死不活被操控了意识的活人。
若是以活人做阵眼,无疑变数极大,但阵法的威力也是呈几何倍增。
周清扬假作困倦,趴在桌子上只露出半张脸,左眼半合半眯,望向灶房的方向,那里也是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堆,大娘四肢僵硬,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正捣鼓着盆里的东西。
会是她吗…
那孩子在凳上坐不住,扭着屁股爬到桌子上,嘟着嘴伸着短小的四肢趴在周清扬脸旁边,似乎很好奇这只蓝色的眸子。
这么近的距离…任他是再厉害的妖物,挨着一下也够呛吧…
周清扬压在底下的那条手臂上,金黑色的纹路从皮肤底下逐渐浮现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给这小崽子会心一击。
谁料挽歌还没到她手上,幻境中的破门就被人大力踢开了。
方才林中那少女大摇大摆地在周清扬身边坐下,扯着嗓子喊道:“怎么还不开饭,请人哪里好叫客人等?”
桌上坐着的小孩也没见过这阵仗,呆了片刻,慢吞吞地爬下地,颠颠地跑到那大娘身边,端来两碗绿色糊状物。
周清扬起身,看到自己面前摆着碗色香味俱全的汤菜。
地上那孩子立正了盯着她俩,大娘也亦步亦趋地从灶房里跟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立在桌前,乍一看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少女毫无所觉,端起碗凑近闻了一闻,也不着急吃了,反倒是和大娘闲谈起来。
“阿婆,看你挺大年纪了。”
“家里可有什么人?”
“有小孩子没有?”
一个那么大的小孩就站在她跟前,还问有没有小孩子,鬼都察觉到不对了。
周清扬一时摸不透着人的底,不知道是遇到中二叛逆装逼少女了,还是这人是个真大佬。
地上站的那小孩子自少女问问题之后脸就阴沉下来,那口森森的白牙简直收不住,不安地往大娘身边又凑了一凑。
难不成大娘真的是阵眼?
若是真的,恐怕神智已被侵吞地不剩什么了。
周清扬安静地坐着,那双异瞳冷漠地凝视,给人一种身处暴风雪一般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大娘张着那口残破的牙,含混道:“有…有一个孩子。”
她扯着小孩的肚兜,接着说:“小孙子…肚兜…我做的。”说着,有些质朴地笑了一笑,浑浊的眸子也亮出几分生气。
周清扬微愕,事情的走向越发离奇起来。
少女神色不明,幽然道:“你一生未曾生育,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你只有一个老伴,一年前进山捡柴再也没回来。”
“好好看看,你牵着的究竟是个什么孽障。”
那大娘脸上有一刻的清醒,然而下一秒就又行尸走肉一般木木的,没有反应了。
小孩子彻底沉了脸,嘴里发出一声尖啸,背后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然后又露出一条……
又露出一条……
九条尾巴遮天蔽日地将三人盘进去,幻象崩解,大娘早就晕过去了,那少女手持桃剑,将扇子别回腰间,倾身便朝九尾头颅斩去。
周清扬的心强烈的悸动起来,眼看着又要飙泪。
她没想到乍一出谷,便又会见到九尾这种举世难寻的生物。
九尾此妖,最善迷惑人心,它是极罕有的无需阵眼也能轻易布阵的生物。
当年,瘴气谷旁,沈昔全大战成年九尾,在那暗无天日的红霞中,周清扬与她并肩而立。
首阳三千弟子倾巢而出,却都不能靠近九尾分毫,只有她凭借着挽歌护体,勉强入了阵。
然而沈昔全却不肯看她一眼。
在她举起挽歌,以筋为弦,以骨为箭向九尾射出那一箭后,幻象崩解了,沈昔全的朔霜同时刺进了她的后背。
一剑贯心。
如今再次面对九尾狐族,她深吸气再吸气,十分痛恨自己这颗心,明知不值得,却还要浪费情绪。
周清扬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丁点的眷念,她忍回了眼泪,专注着盯着眼前。
这条九尾显然和那法力高强的红狐没什么关系,单从长相上来说,这玩意的毛黑白相间,简直像是杂交过后的不良品种。
而且年纪十分幼小,幻型也不太利落,少女的剑锋已在他身上留下不下七八处伤痕。
周清扬犹疑了一下,天大地大,谁也不能保证和谁不会再遇见,挽歌还是轻易不要现身的好。
毕竟是上品仙器,留点排面。
她挪到阿婆身边,那九尾似乎很爱护这位大娘,宁可自己挨刀,也不愿意把战区拉到这边来。
于是周清扬悠哉悠哉地拔着身下的毛,观察着少女的身法。
桃剑上隐有清光,她右手持剑,左手符篆,面上毫无对战的紧张感,优游自在得宛如折柳观花。
那步法也带着平日行止坐卧的飘逸和灵动,转身之间胸前垂着的的那一缕长长的细辫分毫未动,只有发上插着的錾刻鎏金步摇偶尔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
周清扬的眼睛不知不觉跟着那步摇走,怎么…有点眼熟。
她平素对这些长得相差无几的古代饰品留意不多,但这个东西她好像见过,是在哪来着…
正想着,那少女许是玩够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手一剑将那九尾的肩膀钉住,血沾染了她的面颊和头发,那步摇也浸上了血红。
她的双眼如此冰冷,血的温热未能打动她分毫,那九条尾巴再无力支持,回缩至正常大小,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正躺在地上嘤嘤嘤。
周清扬觉得她和刚刚不大一样,确切地说,是在她真的动手这一刻,有些不大一样。
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少女满不在意地提着剑柄,将剑身从一片血肉中抽出,拿了只拇指大小的锁灵瓶,将那九尾扔了进去。
没看出来,是个狠人。
周清扬正扶着大娘起身,那少女忽然转过身,冲到树根底下一阵干呕。
边呕边骂道:“这狐狸的血都是臭的!比埋了八百年的鲑鱼还要臭!呕——”
……
“传说九尾的血能治疑难杂症,早知你不稀罕,叫我接了去多好。”
周清扬经过这一遭,才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修真界,埋在骨子里的“社交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转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呕够了,打起精神冷哼道:“方才不是还趾高气昂的?怎么,捡了一命知道后怕了?”
周清扬正待说什么。
恰巧这时大娘□□了一声,悠悠转醒。
她挣扎着快要散架的老胳膊老腿,茫然四顾,清醒地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小孙子呢?”
“什么孙子…阿婆你进山是来找丈夫的。”
“是,可是,我记得…我走着走着…遇到了一个伤到了腿的小孩子。”
大娘扶着头仔细回想,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小孩是自己孙子,只是经年下来培养的感情不容易消退,她还是下意识地担心。
少女从乾坤袋中掏出来瓶提神醒脑补薄荷油,往大娘额上滴了一滴。
“呃……”
大娘逐渐回神,开始反过味来,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她脸上褶皱的皮肉开始抖动起来,眼泪顺着那黝黑的面颊往下淌。
“那…我家里那个,还活着么?”她最终只能用气音抽噎着问这一句。
她把妖怪当作亲人照顾了一年,和它同吃同住,谁知道那每日的饭食里是不是有她家那口子的骨肉。
周清扬道:“应该还活着,只消在这附近的山石洞窟里找上一找。”
她在树林中遇到的那老伯身上没有妖气或者鬼气,想来只是被迷了心智的活人。
这九尾如此在意这老大娘,若有机会,难保不会留下她丈夫一条命。
少女见她哭得悲恸,捏了个小咒,让她暂时平静下来,陷入了昏睡。
“走吧。”
她兜头丢给周清扬件衣服,取出了飞舟,两人抬着大娘,直升入云海,往最近的小镇去了。
舟上一应物品俱全,还有两间小屋子,周清扬盘了头发洗了脸出来,见那少女已躺在榻上吃干果了。
她凑上前去,盯着那袋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的甜食,搓了搓膝盖,趴在小几上问:“你怎么爱吃小孩子的玩意?”
见人家不理她也不恼,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可是十岁就进山打猎了,前几天是不小心跌下了山坡,把脑子摔坏了,才不理人的。”
“你没瞧我连衣服都脱了吗。”
“好姐姐别生气,都共患难一场了有什么仇什么怨不都没了…”
周清扬滔滔不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她不是要立志做高岭之花吗?!
崩人设了崩人设了…
于是飞舟气氛再次沉闷起来。
少女原本得意地瞧着二郎腿,准备她再说两句就顺着台阶下来,不成想这人精分一样,一时甜言蜜语,一时生人勿近,当下要说的那两句都噎在嗓子眼里了。
过了好半晌,才从牙关里硬挤出来:“沈容。”
周清扬闭目养神,废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接话,做了一个高贵冷艳的美少女。
沈容在心里骂了她一百八十遍,阴森森地问道:“你叫什么?”
周清扬卡了壳,总不能说还没想好……
静了几息,她拉长了嗓子道:“周——天。”
周天是休息日,寓意比较好。
沈容背过身去,懒得再去看她。
云海渐渐稀薄,飞舟开始降落。这是个人烟颇为阜盛的小镇,青石板直铺向目力所及的远方,街边两侧都是白瓦青灰的小房子,路旁沟渠也不脏,里面还栽着荷花。
周清扬东张西望,她当年来瘴气谷的时候未在附近的村镇逗留,不想竟是这样有风情的地方。
“容容,如今是什么年份,我到现在这脑子也没清楚过来?”
她拨动着摊子上的红灯笼问道。
“丁酉年。”沈容瞧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无语。
周清扬盘算着,要是这六十甲子没轮过去的话,那自己才将将摔下去三年而已。
她们进了一家客栈,捡了个桌子坐下。
周清扬斟酌着问出了她最害怕,也是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是不是…那个…修仙的?我们山里特别崇拜修仙这回事,我小时候还练过呢!”
“你知道沈昔全吗?”
她的话音刚落下,店门口一道张扬的女声传来。
“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宗主名讳?”
转过头去,晒进来的阳关下,站着个宛如玫瑰一般的少女,面上满是优渥和骄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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