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掠阁的马场。马儿身形矫健,肆意驰骋,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人眼前掠过,扬起阵阵尘土。马上的少年眼神坚定专注,动作也游刃有余,不似一开始的手足无措。

    当岳以觉勒马,带着笑意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燕于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厉害啊,还不到半个月,就学到这个程度。”

    “那是。”他晃了晃小脑袋,一脸的得意,“也不看我是谁的徒弟。”

    “怎么样,我的墨雷?”

    “太好了。跑得又稳又快,性情还这样温顺。”岳以觉亲昵地摸了摸墨雷的脖子和额头,往它身上贴了贴,玩笑地补了一句,“要不然送给我吧。”

    燕于飞没想到他这样说,惊讶地挑挑眉,刚要说送你了,却见他撇撇嘴:“就知道你小气,不给算了。”

    燕于飞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也没说不给啊。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牵走。”

    “君子不夺人所爱。”岳以觉笑着摇头,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师父还没有妻儿,是不是等师父仙逝了,好马就自然而然送给徒儿了。”

    燕于飞微笑着用马鞭轻轻甩了他一下:“乖徒儿,说得真好。那就看咱们两个,谁会‘先逝’。”

    岳以觉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撒娇似的往他身上贴:“师父切莫当真,徒儿胡言乱语。”

    燕于飞从怀里拿出手帕递给他:“行了,擦擦汗。天越来越热,以后不如晚一点开始,省得中暑。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开始就很好。”

    “也好。”岳以觉接过手帕,“只是,前阵子,哥哥嫂子一直说看见有人易容成我去毒瘴林。天晚了我就有点害怕。”

    “没关系,我会护送你的。大不了你住在燕掠阁,又不是住不下。”

    “说起来。这件事就连燕掠阁也查不出来吗。”

    燕于飞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一定会查出来的。可能,那个人没再出现吧。”

    “好吧。”

    “去阴凉处歇一歇吧,喝口水。”

    “说真的,我觉得以前是我太恐惧了。”岳以觉仍旧挽着他的胳膊,“以前最怕摔马。这阵子从马上摔下来几次,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于飞无奈地说道:“是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都被我接住了。墨雷被我特别训练过,不容易受惊。一开始掉下来那几次,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害怕乱动。”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也学着他嘿嘿傻笑了几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岳以觉坐在一边喝水,燕于飞牵着墨雷到阴凉处,提了大桶的水泼在马身上,用布简单擦拭,又泼了水在马身上,擦干,如此反复几次。岳以觉知道这是在给跑过的马儿降温,以免它生病。燕于飞对墨雷喜爱非常,只要他得空,喂马洗马就是他亲力亲为,因此这马儿也与他格外亲近,一人一马好像心意相通,能理解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和发出的声音。

    此时,夕阳西下,最后一道霞光映在地上,岳以觉托着腮,慢慢啜饮白瓷杯中的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突然理解了一种奇怪的豪情壮志,他在想,如果自己有一天,身披甲胄,手持双剑,骑着战马,十步杀一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少年英雄。

    可是,战争的另一个含义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向往和炫耀的。

    正在想着,被燕于飞拿过手中的茶杯,又斟了茶给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岳以觉接过茶杯,“我在想,如果边关又打仗,会怎么样。”

    燕于飞坐在他身边:“看形势也不是没有可能。北边戎族这么多年,一直是四分五裂。如果被其中的某一个部族统一了,要攻打他们就更难了。这些年的暂时和平,恐怕只是两边在休养生息。”

    岳以觉拿起另一只杯子给他倒茶,问道:“可是,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总是百姓流离失所。”

    “权贵怎么会考虑百姓呢。”燕于飞嗤笑,“流离失所的不是他们,鞭子没抽在他们身上,他们怎么会疼。打仗,还不是人家上唇碰下唇,一句话的事。死伤多少,与人家有什么关系呢。”

    岳以觉听得忍不住叹了口气,燕于飞看出他的惆怅,冷笑一声:“你不用装好人。你也是权贵之一。我劝你,不要试图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先管好你自己吧。”

    “可是。无论哪朝哪代,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怎么能不设身处地地去想呢。”

    “不必设身处地。只要愚弄他们,压制他们,让水被迫载舟,而不能覆舟。”

    “可是这怎么压得住。众怒难犯啊。”

    “就像。我们总是说,堵不如疏。事实上,能堵住的时候,谁会想到疏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岳以觉语气有些低落,“就像。总是用‘牧’来说老百姓,好像他们只是牛羊,不是人似的。原来,真的不曾有人当他们是人。”

    “其实,你也是老百姓。”燕于飞说着,又拿起一个杯子,放在自己的杯子旁边,“不如说,是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牧。谁都是人,谁也不是人。”说着,他把杯子一只一只地叠起来,岳以觉听着杯子相碰的叮当响声,神情有些哀伤。

    燕于飞看懂了他的表情,便把杯子放在一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别想了,好端端想这些做什么。吃晚饭吧。”

    “嗯。”他想了想,还是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燕于飞一愣,并没说什么,只扫了他两眼,便加快走了几步在前面,岳以觉跟在后面,心里暗暗后悔。原本气氛还算正常,可是这样刻意躲避之后,反而显得两个人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了。

    “燕兄。”他喊他。

    “什么?”

    “呃,没什么。”

    燕于飞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有些泄气地垂下头。这些日子,他想尽办法,想要摆脱自己对他的那种想法。即便是在替身的身上发泄了个够,即便是绞尽脑汁想出他每一个小小缺点,可是,只要见到他一面,听他笑着唤一声“燕兄”,就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了。像是草丛之中一星野火,用脚踩,用雨浇,本以为扑灭了,可是被风一吹,就活泛起来,渐渐蔓延成燎原之势。

    他就是想见他,想要想着他,恨不得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了解了他对他的心意,反感厌恶他到了极致,以至老死不相往来,他该有多么难过。

    两个人从马场回燕掠阁的内宅,一路上默默无言。岳以觉也是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迎面却见岳如明,大声喊他:“老弟!”

    “姐?你怎么在这里。”岳以觉快跑几步迎上去。

    “接你回家。”岳如明看了他一眼,又对燕于飞行礼:“见过少阁主。”

    燕于飞还礼:“见过大小姐。”

    岳以觉插嘴说道:“行了,都见过了,客气什么。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啊,还亲自来接我。”

    “闲着也是闲着嘛。”岳如明掐了一把他的脸,“正好我顺路。”

    “哦。”

    岳如明对燕于飞说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请。”

    “燕兄不必送了。”

    “是。”

    岳以觉跟着岳如明走出了燕掠阁,问道:“到底什么事啊,要你跑一趟。”

    “我去看了给女孩子们住的地方,算了算花销,不太对啊。这种条件,怎么会报上来这么多。”

    “有没有可能,是下面的人怕不够用,宁多不少。”

    “那也多出来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虚报账目?”

    “是。而且,住宿条件和我们打算得太不一样。”

    “这么大的事,谁负责的?如果账不对,经过层层向上递,还没有人提出异议。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嗯。我有一个想法。”岳如明低声说道,“我干脆就假装游侠,和大家住在一起,深入了解一下。我总觉得,不会只有账不对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等着看他们都能出些什么幺蛾子。英雄会是咱们家的脸面,不能不顾。既然负责食宿和调度,那就不能让人指摘。”

    “也好。跟爹娘商量了吗。”

    “回去再商量。”岳如明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要不要和我一起?”

    “才不要。”

    “最近练武练得怎么样?忙起来都没空陪你玩了。”

    岳以觉听出她的调侃口吻,没好气地答道:“神气什么,我早晚比你厉害。”

    岳如明笑着拍了几把他的脑袋:“好啊。我等着。”

    次日。

    岳如明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用竹簪束发,抱着剑,排着队等着报名。英雄会是武林同盟和青峦庄一同举办的盛会,十年一次。在英雄会上,有武功的侠客不分出身,都可以来参加。英雄会上,不仅有老前辈的切磋交流,尤其是可以让原本籍籍无名的青年才俊得以脱颖而出。刀剑棍棒类的武器,专门有自己的赛场来选拔佼佼者,排出名次。至于特别冷门的武器,就不再分门别类地单独排名。很多当代的侠客,曾经都在英雄会上崭露头角,得到武林同盟的栽培和表彰。很多原本就出身名门的年轻人,也能向武林人士证明自己的实力。

    至于来参加的侠客,只要有武功,就能得到免费的食宿待遇。早些年的住宿男女不分,可是,后来就出了些花样,便把男女分开居住。这几年,甚至还有人建议男女分别报名比试,不能混在一起。岳如明对这个提议是不屑的,她总觉得,女子努力习武,也不会比男子差,何必妄自菲薄。

    这一天天气炎热,所有人都是汗涔涔的,人挤着人,喧喧嚷嚷。岳如明觉得自己快被汗味熏晕过去了,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突然,站在她前面的姑娘向后退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接了她一把,抱她在怀里:“小心!”

    那姑娘却无暇顾她,站稳了就抓着一个男子的衣袖不撒手,厉声喝道:“轻薄了人就想走吗?”这一声“轻薄”喊出来,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那男子一脸惊讶:“什么轻薄?”

    “碰了我,自己心里没数么?这里都是女子,你非要从中间穿过去么?”

    那男子有些慌乱,紧张地笑了笑:“姑娘何出此言。人这么多,都挤在这里,我也是被人推着走过来。你要我怎么不碰到别人?飞出去吗?既然姑娘觉得我碰到你了,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么?什么叫既然我觉得!你错没错心里没数么?”这姑娘说着就更加愤怒。她的胸口被他碰得又羞又疼,而这个人,就站在这里,装作一脸无辜,装作大度,假情假意地道歉以图糊弄了事。她想着,怒从心头起,手按着剑柄,作势要抽剑:“淫贼!你看不出来我会武功么!”

    这男子见她剑拔弩张的样子,也有些厌烦,心说这里人挤人,我也是被人推到这里。我或许真的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怎么就不依不饶。他想着,脸色阴沉下来:“姑娘休要胡搅蛮缠。我也不是不会武功。”

    岳如明原本在旁观,此时过来打圆场:“二位,二位冷静。刚刚这位姑娘,确实被人撞了一下,是我接住了她,并非无理取闹。至于这位公子,可能这里人山人海,太过拥挤,碰到了谁在所难免。我想,不小心碰了一下,大概不是故意的。”

    这男子会意,看了看那姑娘。此时,这姑娘脸色通红,微微含着胸,他这才想起自己手肘处,好像真的碰到一种特别的柔软触感。他脸也腾地红了,忙对她行礼:“对不住,姑娘。我大概真的碰到你了,向你赔罪。任姑娘责罚。”

    这姑娘看懂了他的反应,便更加脸红,反而没话说了:“既然认错就算了,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正是。”岳如明笑着,“所谓不打不相识。不如干脆互相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这姑娘率先说道:“我叫岳辞。”

    这男子想了想,答道:“在下,清风。”

    岳如明对他们行礼:“我叫,呃,明月。”

    清风和岳辞都惊讶地看着她,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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