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是在一家即将要倒闭的旱冰场找到谢忱的。

    早年这里是蒲城最时髦的娱乐场所,一开始这里叫天水围“部落”,里面常常排排站玩长龙。

    随着城市发展潮流变迁,后来改叫天水围“俱乐部”。

    但即使是这样,旱冰也终于沦为了时代的产物,从门庭若市盛极一时,到如今的萧条破败无人问津。

    小门店从当年周边最显眼的面积,一点一点被周边高楼大厦挤进夹缝,变成了路边最不起眼的陪衬。

    招牌上的旧灯牌仍旧没变,只是这条街已经容不下这样暗淡的光了。

    谢天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里面的耳熟能详的粤语老歌扑面而来。

    室内十年如一日的灯柱,围绕着中间的霓虹大灯球转,昏暗的彩色斑驳里,能看到墙壁上贴满了曾经火遍大街小巷的港星海报,满室充斥着80年代的旧香港风格。

    场内没什么客人,谢天一眼就找到了他哥。

    谢忱脑袋后面缝了针,双手插兜百无聊赖,踩着轮滑鞋,一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

    “哥!”

    谢天小跑进霓虹光晕里,几欲要穿越时光,奔向他们的童年——

    谢天第一次见谢忱,其实是不愿意叫哥的,凭什么要管一个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黑户叫哥?

    姑姑领着七岁的小男孩和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杀进家门时,谢天从没见过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爸爸,会露出那样慌张的神色。

    商场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的男人,被姑姑指着鼻子骂糊涂,隔墙还有气得发抖的妈妈死拽着他的小手不让他出去。

    那时候的谢天已经多多少少能听懂大人的话题了,他小心观察着妈妈,大概知道了外面那个女人与老爸的关系。

    谢忱的妈妈曾是香港生意圈里小有名气的歌女,九龙寨的众多歌舞厅争抢着付出场费,她还上过一次报纸,那是她一生最辉煌的一刻。

    当然,再怎么风光,陪酒出身的歌女也不变不成荧幕里的歌星。

    造物主给了她一副燕语莺声的好嗓音,却没给她一双识人的慧眼。

    那年她才虚岁二十,正是做梦的年纪,战战兢兢给推杯换盏的男人们倒着酒,一双美目却怎么都离不开桌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男人不是香港人,他用英语跟他们交流,举行投足都风度翩翩。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能在舞厅里见到他,她发现每次在台上唱歌,男人总会投来欣赏的目光,甚至有一次给她献了花,一大捧红玫瑰。

    这让人紧张又雀跃,如天下所有的怀春少女那般,她以为这便是两情相悦了。

    也确实不算猜错。

    后来他给她挡酒,约她看电影,教她普通话,向她求爱,一切水到渠成。

    她住进了他浅水湾的房子,辞去了歌舞厅的工作,安心做着将来相夫教子的美梦。

    同居了一年后,他在香港的出差工作进入了尾声,却迟迟没提过要带她一同回内地结婚。

    深秋的夜晚月明星稀,海风吹得有点冷,他在书房待到很晚也没回房间,她心疼他总是忙工作到深夜,给他做了夜宵端过去,准备等他吃完,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却在靠近房门的时候顿住了脚,他在讲电话,他用普通话叫了一声“老婆”。

    而后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着听完全程,三魂七魄叫生生抽成了一缕,他什么意思?

    是她还没太学会听懂内地北方人的用词吗?

    当她反应过来后疯了一般冲进去质问他,这下惊讶的反倒是他了。

    男人诧异地看她,没说话,但她竟然瞬间看懂了那眼神的意思——

    我只是花钱包养一个歌女,你竟然自作聪明想要别的?

    就这样,他走了,就像没来过一样。

    女人到底是没能将深埋心底的“好消息”公布于众。

    七个月后,盛暑难消,谢忱在铺天盖地的蝉鸣中出生了。

    除了谢忱,没人知道一个二十出头如花美眷的女人,是怎样拉扯大一个没有户口的男孩的。

    他们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在香港最逼仄的笼屋里。【注1】

    但他的妈妈仍没死心,常去浅水湾附近游荡,试图等他爸再回来出差时定要拦截住他,逼他认儿子,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或许天不该绝人路,还真让她截到了人!

    谢忱和谢天的姑姑,也就是他爸的长姐,来香港清点家里名下的房产,浅水湾这间便是其中一处。

    他们的姑姑出了名的爽直泼辣,起初当然不信谢忱妈妈的话,她很自信自己的弟弟修养极好,谢家的男人从不会有劣迹。

    结果在看到小谢忱的照片后,也愣住了,那鼻子眉眼,实在像极了。

    眼前的女人仍显美艳风韵,她丝毫没有惧意,大有可当面对质的意思。

    于是姑姑想了办法,将女人与小孩一并带回了蒲城。

    谢天与谢忱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那样兵荒马乱的纠纷里。

    姑姑按着爸爸的头,给远道而来的母子道歉,该赔的赔,该养的养,谢家不允许出现这等败坏门风的作为!

    谢忱最终被上了户口,留在了蒲城上学,从此多了个便宜爹。

    女人在蒲城留了一段时间,得了一笔钱,还在旱冰场找了个唱歌的工作。

    谢忱每天晚上都来这里看妈妈唱歌,等她下班,有时候他那个便宜弟弟也会跟来。

    谢天长大后也没好意思承认,他那时候其实满肚子坏心眼,就是想替妈妈来看看,这个女的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只不过后来他见到妈妈挨了姑姑一阵数落,姑姑告诫妈妈不要再误导孩子,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怪不到人家母子头上去。

    姑姑特意找他谈了话,揪着他的耳朵教他换位思考——应该怎样对待寄人篱下的哥哥?应该怎样明辨是非?

    小谢天似懂非懂地懂了。

    最后是他们的姑姑当了一回保全谢家颜面的“坏人”,劝歌女离开,回香港别再回来,浅水湾的那套房子当做补偿。

    歌女识相地走了。

    谢天和谢忱坐在旱冰场的观望台上,听她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千千阙歌》。

    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

    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谢天头一回发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唱歌这么动听,也头一回发现,人与人之间是不公平的。

    他自小生长于富贵,爸妈赠与他的宠溺取之不尽,而他死活也不愿意叫声哥的男孩,比他得到的幸运,少得太多太多了。

    第二天要上学的时候,他竖着耳朵听楼上动静,等谢忱背着书包下楼,谢天不吝啬自己的酒窝虎牙,献宝似地晃晃手里的早餐饼干:“哥,一起走吧?”

    *

    千千阙歌,昔日如昨。

    谢忱刹住了脚下的轮滑鞋,应声回望。见谢天正一蹦一跳的奔过来,有点同手同脚,跟儿时没什么长进。

    他避开谢天的拉扯,一个起势,滑向前台。

    前台支着手机看剧的小妹头也没抬:“三十。”

    谢忱掏手机扫了付款,坐回一旁脱鞋。

    谢天跑过去,也不管谢忱想不想理他:“哥,该回家了吧,你身上还有钱吗?”

    谢忱弯腰摆弄着鞋带,一掀眼皮,坐直了:“烦不烦?”

    谢天愁眉苦脸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主要是姑姑催了,我也不敢得罪她。”

    “哦。”

    “不是,哦是什么意思啊!到底回不回去啊!”

    “我在老城租房了。”谢忱站起来还鞋。

    “啊???家里又不是没住的地方,租房干嘛啊。”谢天忙跟着站起来。

    谢忱淡淡扫了他一眼,脸上挂起森然嘲弄:“家里?谁的家?”

    家里可不会有人逢人就说他是小三生的畜生。

    谢天尴尬地舔了舔嘴巴,他知道谢忱指的是什么。

    他家亲戚多,从过年到开春,这一个多月来源源不断的有登门拜年。他妈每年都要委屈那么一两次,跟亲戚们翻他爸的旧账。

    有些话确实不好听,亲戚们也人多嘴杂,他干涉不了,只能悄悄观望谢忱的反应。

    别说是他哥这脾气了,要换成他,他心里也不能好受。

    看谢忱这样,这回是铁了心也不想回去了。

    谢天抠着指甲问:“那,租到哪了啊?还差什么,我那还有压岁钱,给我留300买哨片,其他的你”

    谢忱还了轮滑鞋,扭头就往外走,冗长狭窄的甬道里,过时的粤语歌渐行渐远。

    他停下脚看了谢天一眼,意思是“再跟着就揍你”。

    “好吧,我去跟姑姑说,她应该能理解。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住哪了吧!到时候姑姑肯定得问我,没办法啊。”谢天干巴巴扁嘴。

    谢忱烦躁地“啧”了一下。

    “枫铃。”

    谢天乍一听这名字有点耳熟。

    待到谢忱走远他才猛然一拍脑门,追了上去。

    “诶,这不是杨今予他们小区吗!”

    “那小区环境不错啊,顶楼还有小天台用。哥,你租的几楼啊,那我以后去找杨今予玩也能顺便去看你那玩吗?哥,哥你走慢点!”

    “我还没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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