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他从哪里来, 只知道他首次登台,便以柳燕儿一角火遍整个四九城,无数人挥舞着金银大洋求他唱一场戏,千金难求, 仍有无数人络绎不绝, 争相追逐。
世人皆知千金谢, 再不知晓他真名。
这座腐朽的城中每天都在递增无名尸体, 或冻或饿, 或病或伤,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连赔罪的机会都没有,便再没能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是个危机四伏、人人鱼肉的时代, 它将人分为两个类型,活着的, 等死的。
街头巷尾的叫骂声不断, 谁家的人一夕之间哭天抢地,仔细一听,原是中了那大烟的毒, 从身到心, 都毒入肺腑,无药可救。
在绝大多数人都在挣扎求生, 或者放弃抵抗时, 仍有一部分人活得光鲜亮丽,他们成为这座破败城中少有的色彩, 让人一看见他们, 便知道这世界也是活着的。
只是黑得不详, 红得血腥。
而他便是这群色彩中的一颗明珠, 以自身的光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成为这座城中最耀眼的一抹粉墨。
《民国遗事》一书刚刚完结,民国传统旧式家族小姐,与新派留洋少爷之间的关于家族、国家、党派、新旧思想的纠葛和碰撞让读者们看得心情澎湃,激动不已。
完结时口碑到达高潮,甚至有出版社主动联系作者,更有影视公司想要购买电视版权。
作者春风迟意写文多年,之前都不温不火,《民国遗事》口碑和数据都大爆发,版权四面开花。
此时的春风迟意便在修改出版稿。
这本大几十万字的文,许多剧情都要精简,由于角色过多,很多不必要的角色都会被削减剧情。
然而若是有人看见,便会发现其他角色甚至是主角的剧情都在删减,有个角色却始终一字未改。
他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是鹊桥仙最神秘的老板,是那个时代也不可掩盖的流星。
粉墨登场,在天边划过最亮的火光。
四九城的早市摊子陆陆续续开张,冬日雪深,但凡人呼吸都能冒浓重的白雾。
若是没有白雾,那这座腐朽的城中,便又多了具无人在意的尸体。
谢拂是在无限寒冷中醒来的,刚睁开眼时只觉得天地都是白的,眼前空无一物,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他的眼睛都被雪覆盖住,遮住了他眼前的世界。
寒风肆虐,猛烈入侵他的全身,无处不寒冷。
谢拂怀疑自己再在这儿待下去,不等他做什么,就会被动从这个世界离开。
“你怎么样?还没死吧?”有人小心翼翼凑上来问。
谢拂微微转动眼睛,没看清身后人,只淡淡说了句“……快了。”
“啧……还没死,又要少一个人的口粮。”
谢拂听见那人这么说了句。
他没动,也是因为没感觉到恶意,无论是身下的稻草,还是身上破烂不堪,根本不足以御寒的旧棉衣,都足以向谢拂展示自己此刻糟糕的现状。
“喝口热水。”
一只满是冻疮的手伸到他眼前,那手里还有一只有点脏的破碗,碗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可这么冷的天,这热气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
谢拂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还很小,大约只有十岁出头的模样,再这样下去,恐怕也和这热气一样,坚持不了多久。
谢拂端过水杯,先暖了暖手,再将温水缓缓饮尽。
还是那只手,丢了一小块馒头在他碗里,真的只是一小块,大概四分之一个馒头的大小,看上去还很干硬,因为落在碗里的时候,他听到了硬物碰撞时的声音。
“只有这么多,这还是前些天剩下的,昨天小五去城西什么也没要到,还差点被打一顿,要不是跑得快,可能就回不来了。”说起这事,那人便语气不善。
谢拂直觉是抢地盘这类事,并没有多问。
这破烂的院子什么都没有,好歹有几面墙,可以勉强挡挡风。
他背靠在柱子上,微微闭上眼睛。
“宿主,别睡。”013出声提醒。
“嗯……”谢拂低声应了一句。
却并未照做。
谢拂没睡,他只是小憩片刻,但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在又冷又饿的情况下,真的很难睡着。
“老大!老大!老四被打了!快看看他,救救他!”
被叫老大的是个壮年的乞丐,身材在一众人中算高大的,虽然吃得比其他人好,却也算不上裹腹。
在原主记忆中,他们这边的乞丐人数是最多的,这都是因为这里的老大会组织人,他们虽然不轻易接纳外面的乞丐,却也不会放弃自己人,只要有一口饭,大家都能分到点。
除非是自己撑不过去,或者生病受伤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况。
谢拂醒来时听到的那声感慨,正是因为他醒了,没死,便要多分一人份的粮。
用老大的话说,人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发挥比单打独斗更大的力量,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良心,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到了绝境,也有人能给他口吃的。
但很显然,眼前这个被打需要用药治的,并不在帮助的范围内。
谢拂静静看着,并没有做什么,左右这些也是无关紧要的人,反正现在男女主发展剧情都还早,目前为止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老大检查了一下老四的伤,看上去并不轻松,甚至还有些严重,恐怕不用药好不了。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的私房,皱了皱眉。
他一瘸一拐走到没有门的门口,雪天人少,看样子未来有段时间恐怕都有粮食危机。
“老四,你的伤……”
“大哥。”
细弱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瘸子转头看去。
谢拂睁开眼,望着他,“五哥和四哥都被打,要是其他人再被打怎么办?去药房买几副药,要是还有人被打,也能治一治。”
一个人被打也就算了,现在是两个人,买一副药就能治两个人,这么多人看着,要是一个两个都不治,之后恐怕就很少人再愿意冒着危险出去。
片刻后,老三拿了瘸子手里为数不多的铜币去药房买药。
只可惜他们的钱也不够买多少,买的药也只有基础的止血镇痛作用。
但有总比没有好,那两人会不会有事,只能看他们能不能撑下去了。
谢拂重新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感受天地大寒,院子里的火堆送来的微弱暖意勉强让他不被冰雪封冻。
“宿主,你不改变自己的处境吗?”013有些担心,担心这个世界的谢拂会不想干,直接去世。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按照既定的轨迹生活。
提线木偶般的生活根本没有意义。
谢拂睁开眼望了望天空,“……不急。”
距离他的戏份还有几年,在这几年里,他都是自由的。
这是书中的世界,里面出现的角色都有他的命运线。
可这样的世界,或许是从未出现在书中,从未被提及过的角色还要更幸福一点,至少他们不会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且无力抵抗。
原主也正因如此,才会在得知真相后心里防线崩塌,选择跟这本书的作者同归于尽。
他受作者偏爱,也是一个很好,很吸引人的角色,虽然只有几场戏,却能在读者心中留下一抹浓艳。
可偏偏是这几场戏,便决定了他的结局。
正因为这点偏爱,才让他没有享受主角的待遇,却拥有主角一般的结局。
如果可以,他一定不想拥有这份偏爱。
翌日,天色蒙蒙亮时,谢拂便被年长的乞丐带着上街乞讨。
他身材瘦小,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十岁的模样,说是五六岁都有人信。
谢拂分明不想乞讨,但他也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在那人笔下勾勒出的世界。
说实话,与寻常世界没什么不同。
细节真实无比,世界里的人也各个丰满,有自己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并非是剧情作祟。
但这是普通人才享有的权利,对于他们这样被剧情安排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走上既定的命运。
年长的乞丐带着他在一条热闹的街边蹲坐下来,一只破碗放在眼前,年长的乞丐推了推谢拂,示意他招呼生意。
谢拂“……”
“各位老爷太太,行行好,求大家行行好……娃娃病了,还要喝药啊……”谢拂不营业,年长乞丐只得自己上阵,让谢拂躺在地上装病,自己则装成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父亲,跪地乞讨只为买药。
也不算装,谢拂现在这具身体也并不好,本来就在生病。
如此,谢拂便担当起躺下装尸的任务,只是这躺着的任务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地上冰寒,一躺下,寒气便不断涌入体内,谢拂竟有些担心,年长乞丐饭还没讨到,他便睡不醒了。
过往行客匆匆,年长乞丐不断拉人的长袍下摆,又或者是长衫下摆。
“走开!臭乞丐!”
路过的妇人见状抱紧了怀中的小孩儿,绕过他们离开。
他怀里的小孩儿却一直往地上看,看着谢拂。
“那个哥哥病了。”另一个穿着棉袄,坎肩裙摆边缘都镶了毛边,短且白,似是兔毛,包包头上戴着小花簪,喜庆又可爱,看着便家世不俗。
“奶娘。”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身边的妇人便上前,将一包糕点放在谢拂年长乞丐面前的碗里。
“谢谢小姐!谢谢贵人!”
年长乞丐喜笑颜开,今天的粮食够了!这一趟不亏。
黄包车路过,差点将年长乞丐撞到,他也不在意,解开手帕,捡了块糕点放进嘴里,“你也吃一块!”
他们有规定,自己讨来的东西,都可以先吃一点,剩下的再充公分配。
糕点还很干净,虽然有些冷了,但比昨天那小块馒头的味道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谢拂感受着嘴里残留着的桂花香,竟也品出一分美味。
谢拂忍不住说了句“你说既然是偏爱,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好的身世?”
原主这个角色出场时已经是十几年后,虽然没详细描写,但他的过往都在那些只言片语中提过几句。
少时坎坷,一朝出名后翻身,到男女主剧情出现时,原主已经成为其他人口中的人物,轻易不得见。
013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作者的癖好,就是有些人越喜欢谁,就越爱给他搞一些复杂的身世,比如古早文里的玛丽苏,谁不是小白菜的生活,却有着神秘的身世?”
谢拂“……”
“说起来,他是真的偏爱你,出版上写你的内容也一个字没删,明明想给你一个丰满复杂的身世,却又不想你真的经历,便从你早就功成名就开始写,过往都只是你的回忆。”
谢拂再次无言,既然不需要他经历,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说好话也没用。”
“我现在又见不到他。”
更不能找对方算账。
013不说话了。
谢拂也继续躺着,躺着躺着,似乎真的睡了过去,在梦里,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面容清隽,偏偏眼尾一点红痣给他的样貌增添了几分妖冶,穿着毛衣尚且不显,若是换成一身红衣古装,整个人就会变一种气质。
他坐在电脑面前,双手在键盘上不断敲击着,双眼一直在屏幕上,伸手拿水杯时杯子被碰倒,水倒了一桌,漏电的键盘将那人没离开键盘的手电到颤抖。
那人双眼迷离,似乎大脑被电到麻木。
谢拂的小心刚出口,便见那人已经靠在椅子上晕了过去。
谢拂猛然睁开眼,饥寒交迫,躺在雪地里的感觉再次袭来,告诉他刚才看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他仍旧抿了抿唇,郑重问“013,你确定小七要在十年后才会出现?”
013想了想道“剧情里就是这样的,原主那都是在功成名就后认识的小七,小七也是那时因为机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见到了原主。”
然后就被杀了。
没人愿意自己的人生是被别人掌控的,哪怕那个人是创造他的人。
原主宁愿付出这个世界消亡的代价,也不愿意遵从命运的安排,做它的提线木偶。
算不上谁对谁错,只不过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但谢拂回想梦中见到的情形,那又是什么?是他见到了十年后的小七吗?
京城的街道上来往匆匆,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人形形色色,糖葫芦、包子、豆汁儿、油茶、豌豆黄……叫卖声不断。
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个年轻太太来到酒楼外,太太下车付了钱,抬步进了酒楼。
黄包车工擦了擦脸上肩背的汗水,便又匆匆离开,去拉下一位客人。
无人注意到,在黄包车离开后,那车后被遮挡住,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一道身影。
年轻人穿着休闲长裤,样式普通的深色毛衣,短发在空气中凝了寒露,清隽的眉眼即便在这儿富贵繁华的大街上也格外显眼。
尤其是眼尾那一点红,在白雪中更显妖冶夺目。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上一刻还在自己家里,下一刻就出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周围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带着陈腐与古朴共存,历史感扑面而来。
姬书意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副立体的画,恐惧中又带着令人向往的美感。
他不由自主泄了呼吸,一个呼吸过后,周遭的一切便开始运动,整个世界变得生动起来。
提着花篮,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小心跑来,“大哥哥你买花吗?”
“花是早晨刚摘的,正新鲜呢!”
姬书意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花篮里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上。
也落在那小姑娘生了冻疮的手上。
他下意识摸了摸兜里,习惯了现代走哪儿只带一个手机的生活,他的兜里本该没有现金。
本该没有……
姬书意看着摸出来的几枚陌生的货币——银元,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将一个银元放进小姑娘花篮里。
小姑娘声音都慌了,“这太太多了!大哥哥,我把这蓝花都给你!”
姬书意连篮子带花拿到手后,却发现花篮里还放着一些零碎的散钱,陌生的货币,应该也是这个地方通用的货币。
是的,回想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和眼前的一切,博览群书的姬书意对眼前的情形迅速有了一个猜测。
他穿越了。
穿越对一个写书的,尤其是写小说的人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各种套路以及反套路的情节都已经司空见惯。
但即便如此,亲身经历对姬书意来说依然是件陌生的、新鲜的剧情。
“师傅,修个鞋底。”
“北街那边新开了一家洋人吃的饭馆,装修可漂亮,咱们去看看。”
“什么洋人的饭馆,那叫西式餐厅,别这么说,不然别人都得说你是土包子!”
“都一样都一样,那你去不去?”
“不去,等我新定的裙子做好了再去。”
“群芳楼的铃儿姑娘今儿有登台,走,咱们也去一饱眼福!”
“卖报卖报!今天有日月先生写的新文章!”
“……”
提着花篮走在街上,耳边传来四周各种嘈杂的声音,姬书意身上的衣服在现代很普通,在这儿样式却成了新颖,路过的人不少都多看他两眼。
不过,比起样式,姬书意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特殊气质。
明明亲眼看见他,甚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也能触碰到他,可他偏偏给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虚无缥缈,不存在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姬书意并未将他人的视线放在眼中。
或许是因为从小沉默,只喜欢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性格,姬书意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从容。
即便知道自己在现代的身体可能出了事,即便知道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不寻常,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他一点也不了解,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世界,即便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离开,姬书意也不在乎。
他像是一个来旅游的客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游览,路上的行人,路边的小摊,身边匆匆拉过的黄包车,为他大致介绍了这是什么时代。
此时的姬书意尚且没将它与自己写的《民国遗事》联系在一起。
或许脑海中闪过了那一丝可能,但他并不相信巧合,因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一个举着糖人的小孩儿欢快跑来,一下子撞在姬书意腿上,撞疼的小孩儿当即哇哇哭了起来。
穿着旧袄,梳着盘发的女人抱起他,“撞疼了?娘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呜呜还疼……”小孩儿干打雷不下雨。
忽然,一抹红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支玫瑰。
“这朵花送你,别哭了。”姬书意说着,便将花插进他手里,转身离去。
小插曲并未打扰他的心情,走在路上,闲逛的脚步依旧从容。
直到视线落在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无人愿意靠近的角落。
乞丐的穿着打扮让人们避之不及。
他们与这繁华的街上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结果便是,轻易吸引了姬书意的注意力。
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姬书意的视线便再移不开。
地上的那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同样睁开眼,如静水般无波的双眼正对上姬书意的视线。
四目相对中,周遭的一切嘈杂之声都仿佛变得及其安静。
年长乞丐见到姬书意这副打扮,赶紧抓住机会凑上前跪着苦求“大爷,您行行好,赏口饭吃!”
姬书意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年长乞丐,又看了看躺在地上,自始自终不曾有所动作的谢拂,心知他们应是一伙的。
姬书意看向谢拂,瘦弱的少年,或者说孩子,衣服破烂不堪,唇色发白,浑身唯一看上去不那么狼狈的,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似乎很是可怜。
可莫名的,仅仅是对这双眼睛,姬书意便可怜不起来,更不想施舍。
他走上前,将那篮子花放在他面前,“这些花送给你。”
“它们很配你。”
那人扬唇轻笑,却未有笑声,他无视面前人胸有成竹的神情,用那令无数人想要一掷千金倾听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吐出一段话“周老板是在施舍谢某吗?”
轻撩了下素色长袍,衣下长腿交叠,仪态从容优雅,眉眼微弯,如戏中有情。
似戏非戏,似真非真。
“只可惜,施舍这样东西,谢某一生也只尝一次。”
“那人不是你。”
下一刻,枪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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