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下了课,众人便从学塾里散了。
秦府北侧的数间院落都是专门供这些学生住的,以秦府正当中的道路为界,东侧住男子,西侧住女子,每方院子三四个人,院子里有一名仆妇、两名婢子或书童,除此之外,东西两侧还各有一间膳房,平日便给他们备膳。
这样的住处在京中学塾里,算是很不错的。但比起住在自家的秦家人,自然还是差着一些。于是众人都抱着书本往外走时,秦菀就唤住了唐怡,笑道:“怡妹妹去我那里用个膳吧,我今日让他们备的是苏帮菜,咱们一起尝个鲜,他们做的鸭汤包总是不错的。”
唐怡本想婉拒,但上了半日的课,的确是饿了。又听她说起什么“鸭汤包”,唐怡禁不住地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好,多谢姐姐。”
秦菀就这样带着唐怡一起回了千福阁,花晨月夕见她回来,立刻去端了午膳。秦菀和和气气地给唐怡夹菜,随口笑问她:“住处可收拾好了?缺什么不缺?”
唐怡年纪尚小,并不大会客套,见秦菀这么问,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日一早刚到,放下行李就去学塾了,倒还不曾细看。等晚上下了学,我回去再慢慢收拾。”
“好。”秦菀点点头,“若缺什么,你告诉我便是,我帮你置办,千万别客气。日后你留在我家读书,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一直缺东少西地凑合。”
唐怡再度道了谢,咬了口鸭汤包,顿时惊叹:“这个好鲜!”
“你若喜欢,日后可常来吃。”秦菀一哂,下意识开始瞎想,不知唐榆会不会也爱吃。
她发现她们曾经相伴那么久,而她竟不太清楚他都爱吃些什么。碍于身份,他们从未一起用过膳,那时候他又在霜华宫里有权有势,想吃什么都可以去小厨房自己叫,她不必过问,便也理所当然的没有过问。
现下想来,她觉得有些遗憾。
秦菀不觉间动了心思,思来想去,还是对自己说:不扰他归不扰他,给他送些吃的总可以吧?
只当是个朋友。
这心念一动就按不住,她一壁吃着菜,一壁继续自欺欺人地劝自己:在秦家读书的人那么多,她关照过的也不少,凭什么他不行?
人一旦寻到理由说服了自己,就什么都好办了。秦菀于是唤来花晨,吩咐她:“这鸭汤包让厨房再备一屉,蟹粉狮子头也要一例。再添一例那个花胶黄鱼羹,让他们直接装了食盒,寻个人送去给唐公子。”
“诺。”花晨领命而去,秦菀扫了眼正专心吃汤包的唐怡,莫名的心虚,欲盖弥彰地告诉她:“他若起我为什么给他送菜,你就告诉他你今日是在我这里吃的,若不给他捎一份,便显得我们秦家厚此薄彼。”
“哦,知道了!”唐怡认真点头,秦菀也专心用起了膳,只觉得心情很好。
花晨去厨房传话后过了约莫一刻,厨房就指了个小厮将吃的送了过去。食盒送到时唐榆正忙着收拾卧房,同屋替他将东西接了,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的菜肴竟这样讲究,就惊叹着打趣道:“哟,看不出,你在内宅有人脉?”
“内宅有人脉”,指的便是秦家家眷。要么是秦姓的公子小姐,要么是借住在内院的秦家表亲,最次也是有些身份、能自己叫膳的有头脸的下人。
这样的学生在学塾里很有几位,大多和秦家关系匪浅。唐榆两个同院的书生却都是实打实自己考进来的,据说从几千学生里也就出来十几人,他们的才学没的说,在秦府却只是读书,沾不上旁的关系。
于是两个人一时间看他都带着好奇,时而觉得这人多半家底不错,只怕也是什么显贵人家;时而又在猜他会不会是个纨绔子弟,肚子里都没多少墨水,是只凭家中关系塞进秦府学塾的那一种。
唐榆哪只他们心里猜了这么多,走过去看了眼食盒里的几道菜,便问那送膳的小厮:“谁送的?”
那小厮束手恭敬道:“是孙小姐吩咐的。”
这话一出,两个同院都脸色一僵,全都不敢说话了,闷头扒饭。
学塾里没有人不知道,秦家孙辈不缺男孩子,却只有那么一个女孩,能称一声“孙小姐”的便也只有那么一位,秦老丞相对她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们哪敢调侃她啊!
唐榆只凝视着那几道菜,眼底漫开笑意,向那小厮颔首:“待我多谢孙小姐。”
“好说。”小厮笑道,说罢也不问他要赏,就麻利地告了退。
汤包要趁热吃。唐榆于是不再急着收拾,也去案边落了座,看看两个同院,客气道:“一起尝尝?”
“……不敢不敢。”同院连连摆手,唐榆挑眉,想了想,又道:“这菜太荤,我分一半酱方,换你们点素菜?”
说完他一磕筷子,就要分那酱方。两个同屋相视一望,左边那个立刻伸手:“不劳您动手,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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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一方院里,唐怡吃饱回了屋,就准备午睡了。
但不待她睡着,同院的三个小姑娘就手拉手跑了进来,扒在床边一连串地问:“你叫唐怡是吗?你家住哪里呀?从前在哪里读书?以后都住在这儿吗?”
唐怡不得不爬起来,一一答了个清楚。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住在同屋就会自然而然地混成好闺蜜。四个人不知不觉地就一同坐到了床上去聊,聊着聊着便把午睡的时间聊了过去,又该上课了。
小孩子不知倦,不睡午觉也没什么,四个人手拉手蹦蹦跳跳地一起去学塾。
下午,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要读《论语》学算术,这些东西,大户人家不论男孩女孩都愿意学一学。本朝又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不必要的礼数,学塾便多会将同龄的孩子搁到一起,只消进度一样就行了。
于是一下午的课唐怡上得热热闹闹,下课后她在学塾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自家兄长。
唐榆将要用的书交给同院的人帮他捎回去,左右手都提着些用油纸包好的点心。见唐怡出来,他往院中望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问:“秦家小姐呢?”
“啊?”唐怡愣了一下,如实道,“她已经回去啦!”
唐榆蹙眉:“没与你一道上课?”
“哥。”唐怡也皱起眉,不解地望着他提醒道,“阿菀姐姐比我大两岁呢,怎会一道上课?”
“哦。”唐榆了然,低眉想了想,先提起右手的那些点心交给她,“这是我晌午无事时出去买的,你拿去吃着玩。”
“谢谢哥!”唐怡眉开眼笑,唐榆又一提左手的:“这是给秦小姐的,你得空帮我捎过去。就说……多谢她送来的菜。”
“好。”唐怡没多想,一时只觉回北边的住处本就要路过秦家内宅,去一趟也不费事。等走到半路,她才忽而回过味儿,一下子定住脚,心里古怪道:哥哥怎的不自己送?!
明明都住北边,哥哥自己去一趟也是一样的呀!
但是这会儿,她想问唐榆也迟了。早在半刻以前,兄妹二人就在一个岔路处分来开来,现下想找都不好找。
唐怡于是只得乖乖地继续往千福阁走,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正碰上秦菀坐在院中秋千上想事。余光扫见有人过来,她一抬眼,就笑道:“怡妹妹!”
“姐姐。”唐怡唤了声,快走了几步,将点心递给她,“这是我哥哥晌午时出去买的,他说,谢谢姐姐晌午时送他的菜。”
“他这么客气做什么?”秦菀淡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上一世,他们之间可没这么客气。
如今换了个身份相见,到底还是生分了。
这念头一起,便让秦菀越想越别扭。她心下委屈,又不好同旁人说,等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唐怡,她就将那一提点心交给了花晨。
花晨问她:“奴婢取个碟子盛出来,姑娘一会儿就着茶吃?”
秦菀没精打采地摇头:“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今日不想吃这些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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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的院子里,唐榆却没往秦菀那处想。他专心写完了先生布置的功课,仰面躺到床上,便禁不住地琢磨:也不知那点心她喜不喜欢。
他本是清楚她的口味的,但又怕她如今换了个活法,连口味也会有所改变。
……十三四岁和后来爱吃的味道会不会不一样啊?
还有,宫外买的东西,大抵也比不上秦府的厨子和宫中的御厨,她会不会看不上眼?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千福阁,秦菀回屋就让兰薰铺纸研墨,静心练字。
她心里烦,强定着气写了足足两页才平复下来了些。花晨偏在这时进了屋,满脸惊喜地笑道:“唐公子可真会买,这点心奴婢瞧着都合姑娘的口呢,姑娘还是尝尝吧?”
就这么一句话,将秦菀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全给搅了。
她顿时蹙眉,狠狠瞪向花晨:“不吃!”
花晨一愣,在她书案前滞了半晌,觉出了不对来:“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不想吃罢了。”秦菀口吻生硬。
心里的别扭她没法跟花晨说,只得自己生闲气。可生闲气的结果,往往就是憋得自己越来越气。
有那么一瞬,她把自己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心底咬牙切齿地想:怎么就这样了呢!
她送几道菜,他就要“回礼”了,他们之间的情分,竟只是这样客套的“礼尚往来”么?
上辈子她想送他个院子,也没见他这么客气呢!
“再也不管他吃什么了。”她呢喃着抱怨,愤恨间手上一重,一个字就写毁了。
……烦!
秦菀拧眉看着那个墨疙瘩,愈发不快,索性将这页纸团了扔了,一壁自己重新铺上一张,一壁冷冷道:“你们以后都少理唐家公子,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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