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公社供销社每个月月中和月末的两次盘点,都是社里加班的日子。

    又到了月中盘点,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店里值班的售员货吃罢饭,便将门板全部上好。

    屋顶中央悬下来一管十五瓦的白炽灯泡,老旧的灯泡将一楼映照得昏昏沉沉。

    供销社李主任加售货员一起七个人,围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

    毛师傅涨红着脸,紧盯着中年男人:“张会计,你再算一算,怎么可能少?”

    张会计戴着蓝色的袖笼,架着瓶底厚的黑框眼镜,坐在柜台前,查看着帐本,清点钞票,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已经对了三遍了,不可能错,少了三百块钱。”

    店里几个售货员顿时跳起来:“不可能,我们天天经手的票、钱、都反反复复看过了,怎么可能少?”

    陆赞倚靠在柜台边,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玻璃:“盘点库存吧!光看帐本也看不出什么。”

    李主任忙指挥道:“六个人,两个人一组,一个人负责点库存,一个人负责登记。今晚一定要盘点清楚了!”

    陆赞和毛师傅负责百货柜台,盘点完柜台库存又盘点仓库,每样商品数量核对三遍后,陆赞便将数字报给毛师傅。毛师傅登记在表上,品名、数量,每一项写得清清楚楚。

    两人搭档好几年了,配合得十分默契。

    三组人马从晚上七点盘点到十点,终于清点完了,将三张报表交到张会计手里。张会计对着报表埋头一项项的开始核对,算盘声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这一算至少还要个把钟头,陆赞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原本每次盘点,店里都会供一顿夜宵,有时候是粥,有时候是馄饨,走公帐……今天这顿看来是要泡汤了。

    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他起身给自己泡了杯酽茶。

    供销社盘点出现亏空不是第一次,但三百块的亏空还真是头一遭。店里的几个售货员都坐不住了,绕着柜台来来回回地走。

    又等了大概一个钟头,张会计手里的算盘终于停了下来。他摘下眼镜,抹了把脸,唇角耷拉下来。

    屋里几双眼睛盯牢他,想问,又不太敢问。

    半晌,张会计终于开口:“没算错,是少了三百块。”

    李主任腾地站了起来,沉着脸:“咋少这么多?”

    张会计闷声道:“少了一条烟,一匹斜纹棉布。”

    沉闷的声音让屋内几个人脸色彻底变了。

    毛师傅阴着一张黑脸,啐道:“肯定是今天在集市上被人给顺走了!人保组那帮孙子揪成一群挤在摊子前面,忙着应付他们,没注意那些顺手牵羊的龟孙!”

    今天是公社大集市的日子,店里的师傅都在外面摆摊,人多手杂,几双眼睛看不过来也是有的。

    陆赞冷声道:“烟被顺走我信,往怀里一揣就行了。布匹那么大的东西,拿在手里也太招人眼了吧?”

    食品柜台的马师傅皱眉道:“今天店里就两个人看店,你们说会不会是有人到店里偷走的?”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挖空脑袋回忆这半个月里面的各种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主任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在供销社干了二十年,从学徒工干到现在供销社主任,眼看着马上就要退休了,三百块的亏空,捅到上面是要坐牢的啊。

    供销社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出现过亏空,月月交到县里的报表都是结余,去年年底还拿到了县里的优秀供销社的嘉奖。

    几个售货员都是一脸惊惶,不约而同想到上一次亏空。

    去年也是矿山公社赶大集的日子,回来一盘点,发现社里最贵的一箱酒被偷了。一箱酒五十块钱,那个月供销社几个人就像天塌了一样。从上到下都惴惴不安,一是怕上头突击调查,二是想着怎么填这个窟窿。

    后来还是陆赞想出了办法,他在供销社门口架起两口锅,卖起炒花生炒瓜子,生意出奇得好。又倒腾了一批残次的搪瓷用品摆到店里偷偷卖。到月底终于把50块钱亏空给补上了。

    那时候管得松,五十块钱亏空花了半个月才补上,这次可是三百块啊!

    一时间店里几双眼睛都往陆赞身上瞟,陆赞不自在了,翘起的二郎腿蓦地放下,摘下嘴里叼着的烟,冷声道:“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店里七个人六个大烟枪,个个烟瘾比我还大,算内鬼也算不到我头上。还有那匹斜纹棉布,一个人都抬不动,每天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谁能抬出去,我他妈佩服谁!”

    和陆赞同柜台的毛师傅急了:“小陆,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不都指望你嘛,你点子多!”

    “是啊!上次店里亏空五十块钱,最后不是你想办法给填上的嘛!”

    众人七嘴八舌,李主任冷静下来,很快整理好思路,脸上不由带出几分杀气:“按理说,出现这么大的亏空,我明天早上就该往县里报!”

    几个售货员吓得赶紧出声:“主任!”

    供销社亏空调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但凡和贪污,偷盗沾上,轻则批-斗、劳教,重则坐牢。

    李主任瞪着自己手下这几个售货员:“一旦上报,接下来半个月一个月的生意就别想做了。店里所有人都要拉去一个个调查,不要说领工资了,不被拉去批-斗就算好的!”

    在座每个人脸上都是山雨欲来的凝重,屋内落针可闻。除了陆赞,店里师傅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等着工资养家糊口,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李主任:“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丢东西,倒底是谁干的,这事肯定得查。但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张会计,这个亏空暂时不上帐。还有半个月时间,到月底如果既没抓到偷东西的,又没有填上亏空,那到时候哪怕坐监我也要往上报了!”

    “主任,两头一起进行吧,抓贼的事交给你!”陆赞飞快地和毛师傅交换了个眼神,“我们六个人,两个人一组,一组负责一百块钱的亏空吧。”

    除了毛师傅,其他几个售货员当场站了起来,张嘴便要反对。李主任朝他们摆了摆手:“各人想各人的办法,谁让是在店里少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责任!一组摊一百最公平!剩下十五天,都给我想想办法。还有,你们发现店里哪个人可疑的,可以单独来跟我讲……”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又悻悻地坐下了,昏黄的灯光一张张青白的脸——这上哪去填这一百块的坑啊!

    供销社丢了一条烟,一匹布,导致店里人人自危。主任把六个售货员一个个喊到办公室单独聊,轮番敲打了一遍,也没问出个什么,最后只能警告大家剩下半个月“手紧”一点,各自想办法填补亏空。

    毛师傅将陆赞拉到一边,小声道:“小陆,亏空的事咋整啊?你想到法子没有?”

    陆赞淡淡道:“实在不行,咱俩一人出五十块钱补上呗!”

    毛师傅哭丧着一张脸:“那可不行!五十块钱那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个月工资都是交到媳妇手里。工资月月来,月月空!哪来补亏空的闲钱?”

    陆赞叹了口气:“还有半个月时间,再想想办法吧。”

    毛师傅看了看四周,凑近,压低嗓门小声道:“刚才我听烟酒糖的老马说,他打算把他那几埕散装酒掺水卖,能多回点钱是一点!他们卖食品的,手紧和手松那收入可是天差地别!你说我们卖百货的,咋整?”

    陆赞瞅了他一眼,冷嗤一声:“来这打酒的都是些老酒鬼,能喝不出酒掺没掺水?”

    毛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嗐!这不是在想办法嘛!小陆,你脑瓜子好,赶紧出出主意,要出力到时候喊上我!”

    陆赞:“……”

    今天零号矿井开工典礼,领导专家云集。林盼娣负责拍照,还要采访记录,忙得团团转。

    第一次亲临矿井,目睹了矿工们的工作环境,盼娣心中五味杂陈。

    矿井工作环境恶劣,萤石开采过程中产生大量的粉尘,很多工人连口罩都不戴,白色粉末直往眼睛鼻孔里钻。

    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盼娣不由想到了母亲,也是这样拿着钢阡和手锤徒手一锤一锤凿着。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一身的白色粉末。

    红星每个月给像林母这样的矿工每人发一只口罩,大部分人嫌麻烦都不戴。这年月的口罩都是用白色纱布做的,五层的纱布,防尘效果虽然赶不上后世的熔喷布口罩,但戴着肯定比不戴好啊。

    盼娣想到后世那些关于肺矽病的报道,不由开始忧心起来。看来红星的工人对于口罩的认识都很淡薄,宣传科必须针对矿工安全防护问题进行常规宣传!

    她又想到母亲平常经常有咳嗽、吐痰症状,更加睡不着了。

    按理说,像母亲这样的一线矿工,纱布口罩一个月一只根本不够……

    盼娣的视线落到角落里的缝纫机上。对了!只要能弄到纱布,自己可以做口罩啊,家里的缝纫机刚好派上用场!

    一晚上,盼娣脑中思绪乱糟糟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煎饼一样。

    ……

    陆赞回到林家湾已经到半夜了,不消说,这个点屋里那位肯定睡着了。

    为了不吵醒已经睡着的人,他简单洗漱了一番,轻轻推开房门。

    “你回来了啊?怎么这么晚?”一片漆黑中响起一个慵懒困倦的女声。

    在这阒然无声的深夜里,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陆赞心下一跳,难不成她在等自己回来?

    他默了片刻,说道:“今天店里盘点,晚了一点。”已经很晚了,他不想跟林盼娣说供销社的烦心事,只简单解释了一句。

    盼娣“哦”了一声,便又躺下了。这么晚上,纱布的事还是改天跟陆赞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太晚的原因,盼娣感觉陆赞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温柔了些。

    她阖上了眼睛:“你也赶紧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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