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赞有好多年没见着奶奶蒋秀英了。
陆德运的父亲去世得早,蒋秀英解放前就改嫁到邻市,跟着后头的老公和小儿子一起生活。
两家平时联系得少,逢年过节偶尔会问候一下。这次陆赞结婚,陆德运让人捎信去邻市,蒋秀英便丢下那一家子回了安丰。
蒋秀英已经七十多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花衬衫和黑色布裤子半新不旧的,拎了一个包袱捎带了些干货,一个人坐火车从邻市到安丰,是个精干的小脚老太太。
到了陆家,听说陆赞竟然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蒋秀英当场脸色就变了。
看着奶奶铁青着脸坐在客厅,父母脸色也不大好看,陆赞扬起笑容上前:“奶奶,你啥时候到的啊?怎么没让我去接您?”
蒋秀英板着脸瞪他:“你甭管我什么时候到的,你好好一个后生,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为什么要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
陆赞这段时间因为“入赘”没少被取笑,早已经烦不胜烦。现在听奶奶这么说,只想截住她的话头。
他扬了扬眉,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嘻笑道:“奶奶,谁让我喜欢上人家呢!明天我就要办喜事了,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嘛!”
老太太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语气仍是不满:“这入赘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年轻想不到那么深,你爸妈也是个糊涂的!老陆家子孙竟然入赘,这说出去丢不丢人!”
那年陆德运刚进米店当学徒,又恰逢父亲去世,母亲不久便改了嫁。打那以后,他便跟蒋秀英疏远了,这会听她提到“陆家”,心下不是滋味,脸上仍然挂着笑道:“现在是自由恋爱,陆赞和那姑娘看对眼,两人条件又般配,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反对。答应入赘是因为女方家里情况特殊,父亲去世,家里没有男丁。况且林家那边挺有诚意,盼娣那姑娘我们也很满意。您不容易来一趟,明天先上林家湾欢欢喜喜喝顿喜酒,再到安丰转转,见见以前的街坊邻居!”
陆德运避重就轻没提儿子因为救盼娣被人说闲话的事,老太太这次来只呆三天就走,喝完喜酒恭恭敬敬送走便是。
蒋秀英不为所动,拉着脸道:“入赘既然已成定局,现在能争的只有以后生的孩子的姓氏了!明天我来出面跟林家那边说!第一个孩子姓林,第二个孩子得姓陆!”
陆赞有些无语,硬着头皮道:“奶奶,您别急,生孩子还早呢!至少两年后,我们都这么年轻,现在只想着好好工作……”
蒋秀英将手里的搪瓷杯重重往桌上一搁,眉毛立时竖了起来:“既然你们打算两年后生孩子,那现在结婚干什么?这事你们不用管了,明天我来跟那边谈!”
眼看着客厅气氛僵硬起来,陆赞母亲起身去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笑道:“陆赞回来了,先吃饭吧!”
一家人便坐下来吃饭,不再言语。
林家湾今天格外热闹,几口大铁锅架在村东方的晒谷场上。
林母请过来帮忙的几位婶子手脚都很麻划,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忙得不亦乐乎。凉菜和蒸扣肉昨天已经准备好了,鲁师傅开始炖大骨头,烧红烧肉。
田芫华今天特意请假给盼娣当伴娘,一大早就过来陪她了。盼娣母亲则在前头忙着招呼客人。
林盼娣坐在自己房间里梳妆打扮。这年月没有什么化妆品,所谓的打扮不过是换上新做的衣服,请村里的女性长辈来“扯脸”。
帮盼娣“扯脸”的是住在对面的李婶。李婶手巧,村里有姑娘出嫁,都找的她。
盼娣感觉自己今天像个被人摆弄的娃娃,不过没有办法,在母亲大人的眼里,这些仪式比什么事情都重要!她微微闭上眼,任由李婶手里的细麻绳来来回回在脸蛋上旋转、翻滚。她脸上的汗毛本来就不重,没几下就全去掉了。李婶用煮熟的鸡蛋沾上点红在她脸上慢慢滚动。
李婶不愧是熟练工,“扯脸”动作轻巧无比。扯完脸,开始扯眉,田芫华看着盼娣愈发光洁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不由点头道:“果然扯了跟没扯还是不一样。”
林盼娣睁开眼睛看向镜中的自己,除了脸红了些,眉型齐整了些,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啊。倒是身上簇新烫得起褶的白衬衫,头上的红头绳,胸前别的红色绸花,透出几丝新嫁娘的气息。
“化妆流程”终于结束了,盼娣松了口气。她将母亲早就准备好的两角钱红包,一斤“扯脸”肉给到李婶。
李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村里其他人家办喜事,“扯脸”肉一般是半斤。这大森媳妇一给就是一斤,真是个大方人!
田芫华送走李婶,扭身回来看盼娣垂首坐在桌子前,脸庞光洁如玉,浑身遮掩不住喜气,心头既替她高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小失落。
她上前挨着盼娣坐下,小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比你早结婚,没想到你这么快!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你竟然跟陆赞结婚!”
盼娣也笑:“我也没想到啊。”说实话,她现在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原想着用魔法打败魔法,借着招赘来堵两个想吞家产的伯父,没想到一步步走到现在。
这就好像一出戏,不知怎的自己就站在戏台中央了。
芫华到现在对盼娣要和供销社那个公子哥结婚的事,还有些难以置信。陆赞那种鼻孔朝天的男人入赘林家?她逮着机会就想跟盼娣问清楚情况,偏偏她口风紧得很。
这阵子芫华脑中一直晃荡着那天盼娣被陆赞救上来的情形,盼娣死死揽着陆赞的腰,那神色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以前没怎么深想的事情一一浮上心头,田芫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之前她和盼娣一起去供销社买东西,盼娣回回都专挑陆赞在的时候才去。只要陆赞不在,她硬是连供销社的大门都不进。那时候她只觉得盼娣胆小,现在想想……
外面嘈杂声四起,嘉客们陆续来了。盼娣这边只请了宣传科的同事,张大秋和苏俊民已经来了,吕科长人没过来,提前送了礼。
“盼娣姐!芫华姐!”二狗子从外面跑过来,大声道:“村头有车子来了!新郎来了!”
……
陆家这边的亲朋好友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两辆小汽车载着陆德运一家和夏兰一家,还有些亲朋好友骑自行车过来,引得左邻右舍和村里的小孩都跑出来看热闹。
林木匠过世,留下老妻孤女,村里不少人等着瞧林家那些叔伯们怎么摆弄这家绝户头。没想到林木匠那个怯怯懦懦的女儿先是拒嫁林二家的傻儿子,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自己招了个上门女婿,将父亲留下来的家产暂且保住了。
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懒汉和婆娘们都叹,可怜盼娣这闺女,死了爹后越发能干懂事,无奈命苦,为了保住家产不得不委屈自己。这年月能当上门女婿要么长得歪瓜裂枣,要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图的还不是女方家的财!
看着打头的卡车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紧俏稀罕货,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被褥、暖水瓶、搪瓷用品。众人一边惊掉下巴,一边不免猜疑——这林家的上门婿怕是比林庆明还要磕碜!不然一个上门女婿带这么多东西上女方家?
街坊邻居正犯嘀咕,从车上跳下来两个男人,高的那个身材挺拔,一身簇新,胸前别着新郎的红色绸花,新理的头发衬得他眉眼锋利,清俊中透着一丝贵气。
村里的小媳妇、大闺女、街坊邻居看傻了眼。这么俊的后生,放眼整个林家湾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是盼娣招的那个上门女婿?一时间“啧啧”声四起。
林盼娣咋这么好的福气?怕不是林木匠的坟地风水好!
半晌,众人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赞了起来:“真俊!”
“这就是盼娣的招郎?两个倒是般配!”
“城里人长得就是斯文!像画报上的大明星!”
夏兰看着林家湾这些女人像看猴一样盯着陆赞瞧,心下颇不是滋味。她四处打量了一下林家的三房屋,房子挺大,重新修葺过,但样式已经完全过时了。
门口晒谷场酒席摆开了,每张桌子上满满当当的十几道菜,卖相倒还不错。桌上摆了三包香烟,一包平西本地烟,两包邻省产的外地烟。
这年月能搞到不需要烟票的外地烟,都是背景很硬的关系户。不消说夏兰也知道这些烟是谁弄来的。
她看着陆赞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头。哪怕是这人声鼎沸的大喜日子,他仍然是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竟然动用关系给女方家弄来这么多香烟?
正恍惚间,一个胸前同样佩戴着红色绸花的女子从屋出来了,身材窈窕,肌肤胜雪,眼眸清亮。
夏兰不由愣住,只见那女孩大大方方冲着陆德运夫妇喊道:“爸,妈,你们来了!”
……
林盼娣和陆赞两人穿着那身新扯的衣服,容貌相映生辉,晒谷场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声。
张大秋特意带了相机过来,冲两人喊道:“你们俩站在窗户上那个喜字前面,我给你们拍张合影!”
阳光洒在窗格的鲜红喜字上,石榴树下立着一对璧人,男俊女俏,怕是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登对的新人了。
看着盼娣和陆赞两人如此般配,田芫华笑得合不拢嘴。她从屋里拿出两本崭新的领袖语录本,塞到两人手里:“这日子必须合个影!你们俩拿着语录本拍!”
林盼娣&a;陆赞:“……”
在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和口哨声中,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毕竟是假结婚,可千万不要留下任何证据,照片还是别拍了吧。
林盼娣清了清喉咙,正准备开口说“不要浪费胶卷”了,抬眸便看见母亲大人和陆赞父母、奶奶正坐在主桌上,一双双眼睛目光如炬地瞪着自己和陆赞。
她头皮阵阵发麻,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陆赞那头靠了靠。
“咔嚓”一声,张大秋手里的相机便按了下去。
陆赞抿紧嘴唇不吭声,林盼娣凑近他耳边,小声道:“相片你不想要,到时候直接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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