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地区天亮的很晚。

    钟然醒过来的时候早上六点,外面夜色依旧阒然浓黑,他额头冷汗涔涔,睁眼适应片刻,仍没从那股心悸中缓过来,黑暗仿佛成了密密麻麻的虫蚁,成群结队编织成网,要把他裹挟蚕食。

    他顿觉恶寒,没有片刻犹豫,掀被下床,朝着门口快步走去,门缝里透出一丝光。

    医院里亮如白昼,步履匆匆,隐隐的还有哭声,和忍受不了疼痛的呻吟。

    隆都只是个小镇,地处高原,医疗资源稀缺,地震让本就不完善的基础设施毁于一旦。灾区救出来的伤员,有一部分会被送到里昌的县医院来。

    里昌县医院的条件也没好到哪里去,老旧的医院大楼像八十年代的建筑。但是来了很多援助的医生,和紧急空运过来的医疗设备。

    楼梯口有个延伸出来的空旷露台,斑驳的黑砖地,地上都是废弃的杂物,杨世杭和余如柏蹲在水泥台边抽烟,冷不丁听见脚步声,杨世杭叼着烟眯眼,和余如柏同时回头。

    钟然走过去,“给根烟。”

    杨世杭也不管什么医嘱,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机,抬手扔过去,余如柏也不吭声,三个男人面对面,默不作声的抽闷烟。

    过了会杨世杭问:“又梦见你妈了?”

    钟然声音含糊:“没。”

    杨世杭:“你没个屁,没醒的时候还喊妈呢,大老爷们丢人不?”

    余如柏哎了声:“喊妈丢什么人,谁疼的时候不喊妈。”

    纨绔子弟不玩车那简直不叫纨绔子弟,差不多属于固定标签,没办法,钱太多花不完,感到人生空虚的时候总得寻点刺激。

    他们合资在西郊山里造了赛车场地,专为了闲时飙车,给出生即登顶的寡淡人生添点肾上腺素。

    钟然不玩,别的超跑轰鸣尖啸,疾风骤雨般你追我赶,他慢悠悠在后面跟着,一幅等着收尸处理后事的死德行,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即便他这人看起来,和心理阴影这几个字的距离得以光年计。但谁都知道他家里人是怎么没的。他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意。

    车从山上翻下去的时候,他又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噩梦里。这几天也常常记起身体翻腾失重的感觉,夜不能寐。

    杨世杭吸进一口烟,闷闷的在身体里发酵,“也是,谁没点惨事儿。”

    钟然静静的抽完烟,零星烟头湮灭在水泥地里,“我们是最没资格说惨的人。”

    三个人便又不说话了,这里越安静,医院里的声音越清晰,这里海拔三千,天上星子明亮,浩如瀚海。杨世杭也弃掉烟头,低低的骂了声粗话。

    背后有踢到纸箱子的闷声,三个人一块回头。通道门口站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破旧的黑色棉袄棉裤上尽是脏泥,黑发沾满尘土变成灰白交替的颜色,皮肤粗糙黝黑,脸上两坨高原红,像个小乞丐。

    被三个成年男子的目光盯住,他立马缩进了墙角。

    余如柏作为当中面相最和蔼的一位,自觉起身,走过去询问:“孩子,有事吗?”

    小男孩漆黑的眼珠却望住伤痕交错的钟然,似是把他当作同类,咽了咽口水,钟然走到他面前蹲下,“怎么了。”

    “你也想妈妈了吗?”他小声说。

    钟然微愣,然后嗯了一声,“你也是吗?”

    “对。”他低下头,自言自语般:“我早上要去学校上学,学校离家很远,所以我起得很早,可阿妈和小妹都在家里,村里的房子都倒了,地震把她们埋在房子里……”越说声音越低,脏兮兮的脸上茫然空洞,“我来了这里,好几天没有看见她们了。”

    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时候怎样安慰都不合时宜,“你叫什么名字,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我叫达杰,我阿爸也在,他还没有醒,他的腿没有了。”

    杨世杭也走过来,和余如柏一起沉默的站在一旁,眼神复杂。

    “他会好起来。”钟然手覆在达杰低着的毛茸茸的脑袋上,声音沉着有力,“倒掉的房子会给你们重新盖起来,隆都还会和以前一样。”

    达杰稚嫩彷徨的眼睛里又燃起一点光茫,从角落里挺直身体,问:“那妈妈和妹妹,村里的人还会回来吗?”

    钟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那点光茫似乎又黯淡下去。

    余如柏心里酸涩,弯腰说道:“孩子,老天会保佑他们。”

    可是,为什么老天不保佑灾难不会发生呢?达杰心里疑惑,可是没有问出来,他隐隐意识到,大人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达杰很快离开,垮着双肩的背影,像海里寻不到方向的小船。

    钟然叫住他,几步走过去,蹲下身,把一个五色绳放到达杰手心。

    达杰抬起眼睛,不解。

    “送你一个护身符。”他看着达杰,“它保佑了叔叔,以后也会保佑你。”

    “那它会保佑我阿爸快点醒过来吗?”达杰握紧手心。

    “会。”他点头。

    很快,钟然和杨世杭各自以公司和私人名义捐赠的物资和医疗用品陆陆续续送到里昌县医院和几十公里外的隆都。

    西北分公司的几位高层亲自过来接他,至于是真情流露还是场面功夫,也没人在意,满目疮痍里,商业博弈就如哗众取宠。

    钟然没在里昌久留,等王跃的情况好点就准备回宁川,他们在这待着也是占用医疗资源。

    杨世杭安排了人过来,如果达杰父亲没有醒,就将达杰送往安置点,或者宁川。

    ……

    两天后,钟然回到宁川。

    他对家里的说辞和对季清识一样,只说被困了几天,隐瞒了车翻下山的事情,省得老爷子一把年纪还要忧心。

    杨世杭和余如柏妄图把他绑到医院,两个人直接被打包扔出别墅大门。杨世杭在门口骂上两声泄愤,知道他这时候不想见人,也就没管了,反正他也死不了。

    余如柏有点担心钟然的状态。

    杨世杭把车开到门口,叫他上车:“他这人就这样,你见他听过谁的话?走走走,就让他自生自灭。”

    余如柏走是走了,不过琢磨琢磨,他倒也不是谁的话都不听,至少有个人说话他不敢不听。

    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报灾区情况,黄金救援期已过,地震的余波也在渐渐消退。紧接着要面临的,就是班多的灾后重建。

    政府已经透出意思,相关行业都在做准备,随时准备重建班多。

    钟然每天闭门不出,独自在别墅里养伤,工作都是通过线上和总裁办对接。

    他自己一个人也住习惯了,就是骨折不太方便。

    他还是时常做噩梦,或者是从里昌山上滚下去,或者是幼年时那场惨烈的车祸。

    在此之前钟然甚至都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不记得了,可相同的经历再度发生,记忆深处的梦魇竟还是无比清晰的席卷而来了。

    他醒过来的那时候,也害怕,但那害怕不是针对自己,他是怕王跃出事。

    得知王跃伤的比他轻的时候,他重重松了口气。

    本质上来说,钟然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最不愿意让自己的脆弱被人瞧见,他也绝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人。

    所以即便他现在不能很好的照顾的自己,他也要躲起来养伤。

    反正不能被人看见。

    好像钟然这个人,原就该是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

    每当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让他梦魇缠身,夜不能寐。他就立刻去工作,绝对不让自己有跌进情绪陷阱的机会,一直到天亮,累极了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

    昼夜颠倒的过了一周。

    进入春季,宁川又到了沙尘季节。傍晚的时候,沙尘铺天盖地的席卷,天色骤暗,好像已经入了夜。

    列车提示即将到达宁川时六点多,季清识提前戴好了口罩,一下高铁还是被沙尘呛的直咳嗽。

    宁川站背靠着山,黑暗中更显巍峨,看着车站顶部亮着的红色字体,恍然记起,她离开宁川都快一年了。

    余如柏过来接她,车上问她复试怎么样,季清识如实说,两个人如常寒暄,宁川站离春江园不远,大概十五分钟车程转瞬即过。

    别墅没有亮灯,庭院疏于打理,叶片上都是浮尘,显出几分荒芜。

    季清识站到门前,才想,刚刚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的太早了。

    她试着输密码,滴答一声,锁就开了。

    内部陈设还是和以前一样,右边客厅的巨幅油画,茶几上散落的书,酒柜前的岛台上搁着一束干花,还随手扔了几串车钥匙。

    她轻手轻脚放下背包,别墅里异常安静,像是没有人住,太过空旷寂静,季清识上楼时清楚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后背都凉嗖嗖的。

    二楼卧室没有人,她心惊胆战的找了一圈,最后在书房找到钟然,文件散落一地,他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瞬间松了口气。

    走过去的时候捡起地上的纸,轻轻搁在书桌上,才靠近,手腕倏地被人拉住。

    钟然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轻微的脚步,越来越近,气息逼近到他身前,他本能的抓住了。

    但是仍旧没有醒,像是被什么牵制住,额间细细密密的汗,喘息声渐重,手上也越握越紧,像是悬崖边求生的人紧紧勒住绳索。

    梦里天翻地覆,小小的钟然在车里滚来滚去,一抬头,看见姐姐血肉迷糊的小脸。

    一道声音接连不断的喊他,他挣扎许久猛的惊醒,睁开眼,抬起身体,胳膊下压的文件纷纷扬扬的跌落,纸张漱漱作响,混沌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密码没换?”季清识反过手,轻轻盖住他冰凉的手背。

    作者有话说:

    收尾太难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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