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然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季亭山谈兴不减,絮絮叨叨的说着:“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家杏杏。她从小就没什么脾气,上小学的时候被镇上那群皮猴欺负,摔了一身泥回来,她也不哭不闹,自己搬个小板凳洗衣服,没事儿人似的。”

    钟然垂下眼睛。

    一面听,一面想着季清识小时候的模样。

    “但她这么懂事,我跟她外婆是又心疼又担心,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还是该活泛点,都怪我们从小没让她过过好日子。”季亭山长叹口气。

    “所以今天她对你又吵又闹,真把我给惊住了。那精神头……”

    老爷子眼里一亮,还比划了一番季清识挥扫帚的模样。

    钟然无奈。

    季亭山意识到自己过了兴头,若无其事的放下手,又乜斜着眼睛,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欺负她了?”

    “我是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事,我瞧她是对你挺不一般才留你说几句话。但你要是欺负她,别看我年纪大,我揍你绰绰有余。”

    “……”

    “不是您想的那样。”

    季亭山说着,往右转进一条老街,雨后的地面潮湿,凹凸不平的路上攒着一个个小水洼。钟然的鞋上沾了点泥,他微微皱眉,抬眸望过去,这条路尽是坑坑洼洼。

    季亭山在旁说:“这条街是咱们镇上最老的一条路,早先政府给铺了水泥,时间久了又成这样了。托你的福,马上也要重修了。”

    钟然笑了笑:“挺好。”

    平声淡调,不甚在意。

    他在镇上掀起这样大的声势,季亭山自然知道他身份不一般,但实在与他说起话来,老爷子还是忍不住为他身上沉着从容的深厚底气而侧目。

    这一路走来,他和自己说话也始终恭恭敬敬。

    季亭山心想,难怪他物色的小伙子,杏杏一个都看不上。

    季亭山买好下酒菜,又带他去老街一家私家酒作坊打粮食酒。店主拿出一个廉价的塑料壶,用竹酒提子打满,一壶酒不过30块。

    “你别瞧它便宜,这是正经纯粮食酒。晚上咱爷俩喝点,我替我们镇上的人谢谢你,让你出了这么多钱。”

    钟然身边如季亭山这般年纪的长辈,无一不是久居高位而威严庄重,小辈们只有听话的份,从不容反抗。但季亭山却是个普通又快乐的小老头,哼着歌来提着酒走,轻松随意。

    他沉默的跟着,想起年节时,季清识让他进去见一见外公,那会他还不想去。

    现在境况大不相同了。

    若是没有季亭山说两句好话,季清识是门都不让他进了。

    ……

    两个人回到小院时,天色变成暗沉的灰白,又稀稀拉拉的下起了雨。

    堂屋桌上真就摆了一盘青菜豆腐,孤零零的,再没有别的。

    季清识站在二楼小栏杆旁边,听见动静就转身跑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季亭山在下面喊,她也没有应。

    季亭山嘟囔了几句。

    过会又听见桌椅板凳拖动的声音,季清识悄悄打开门,季亭山提着壶粮食酒,进厨房揣了两只玻璃杯,站在天井抬头,季清识又缩回去。

    季亭山喊:“杏杏,不吃饭啦?”

    她闷声说不吃。

    “厨房给你留了半只烤鸭,是老申家的,你喜欢吃的。外公和小钟喝两杯。”季亭山说完,在底下站了会,没等到她回话,便揣着酒和杯子出去了。

    季清识留了道门缝,潺潺雨声里,留心着堂屋的动静。

    钟然的酒量极好,不论什么样的酒,她几乎没有看见他醉过。季亭山呢,就是个没事小酌两杯的水平。

    起先一直能听见季亭山琐碎但条理清晰的说话声,渐渐变成一堆车轱辘话,再往后便有些语无伦次,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只有轻微的玻璃碰撞声。

    季清识看看时间,也才过去半小时。

    她顿觉无语,下楼收拾残局。

    天井顶棚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渐渐密集。

    她轻步下楼,季亭山拉了张小木桌,摆在堂屋门前的位置,桌上摆的熟食和她故意放多盐的青菜豆腐几乎没有动。

    钟然背对着雨声沥沥的小院,木桌低矮,他胳膊搭在膝上,张腿坐着。听见声音抬眸看过来,手上还捏着玻璃杯。

    天光幽暗,衬得他脸上神情也晦暗,

    季亭山低着头,耷拉着手,光看背影已经晕头转向了。

    季清识现在对着他就没什么好气,走过去扶起季亭山,瞪他:“你把我外公喝成这样?”

    钟然眼睛看着她,面不改色的喝完手里一杯酒,薄唇浸润酒色,变成绯红,带出几分秾丽。他搁下杯子,声音被烈酒灼的低沉喑哑:“老爷子就喝了三杯。”

    地上那壶酒却已经见底了。

    “……”

    老季头是既高估自己,又低估钟然。

    季清识把季亭山扶进房间,关上门,出来时钟然筷子上挑了根青菜叶子,蹙眉看着。

    她别过眼,一点没觉得哪儿不好,“你还不走?”

    钟然侧过身,看着被雨笼罩的小院:“我开车来的。”又转过眼看她,遗憾似的叹:“回不去了。”

    季清识觉得他就是在耍无赖:“我外公叫你喝酒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开车来的?”

    他神色自若:“那会忘了。”

    季清识咬牙。

    这个人,他就是无耻也能无耻的理直气壮。

    “那就给公司的人打电话。”她语带讽刺:“反正现在南江全是你的人,肯送你的人排着队,从我们家排到镇政府。”

    钟然低头看看手表,淡声道:“我这人没有下班时间折腾员工的习惯。”

    像是为了给他这话佐证,雨声倏骤,有意留客一般。钟然听见,很轻的笑了一声。

    他单手撑着脸,目光虚虚浮着,落不到实处,像是醉了。

    就是不知道真的还是装的。

    季清识平声道:“我也是你的员工。”

    他嗤一声:“你打我的时候没见你记得这事。”他想起老爷子的话,抬眸若有所思道:“外公说你打小没脾气,从不和人吵架。我没看出来,一天到晚跟炸毛猫一样。”

    她提高声调,攥拳道:“你不该打吗?”

    “随你怎么说。”他直起身体,舒展着肩背,喉结微动,目光沉沉:“我还是那话。”

    他这话一说,季清识刚刚动摇的想法便又坚定下来。

    不管他真醉假醉,反正她得把他赶出去。

    两个人一坐一站,在光线昏昧的堂屋僵持住。

    屋外大雨滂沱。

    钟然低头,看脚下水迹蔓延,后背被斜飘进来的雨水微微打湿。他没喝过这种自家小作坊酿的酒,比他想的要烈,太阳穴突突的跳,确实有点晕了。

    她只站着,不说话,默不作声的给他下逐客令。

    他无声的扯扯嘴角,过了会站起来,步伐沉稳,转过身,一步迈进雨里。

    “哎。”季清识忽的唤了他一声。

    ……

    这天晚上,直到凌晨两点,雨已经停了,季清识也没睡着觉。

    她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没想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叫住他。她极其的,无比的懊悔,比当年高考临交卷了改错一个正确答案还要懊悔。

    他淋雨就淋雨,睡大街也跟她没关系,她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没狠下心。

    她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壶里还剩下点粮食酒。钟然喝起来跟喝水一样随意,她疑心根本没什么度数,自己偷偷尝了一口,结果被辣的直咳嗽。

    那点酒劲一晚上也没能散去,和着她满心的懊恼,直往脸上烧。

    羞愧。

    季清识只能暗暗的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要是作死去酒驾,他自己怎样无所谓,连累别人就是罪过了。

    今天晚上大概是睡不着了,她又翻了个身,忽然听见对面房间的开门声。

    这栋小楼只有三个房间,一楼堂屋边上是季亭山住,季清识住二楼依着院子的这间,对面则是原来季晨的房间,很多年没人住过了,跟杂物间差不多。她随便找了套床单被褥放进去,就没再管他。

    钟然肯定是睡不习惯的,但也没说什么。

    也不知他是一晚上没睡,还是睡一觉醒了。

    知道他就在外面,季清识更睡不着了。

    心浮气躁的。

    季清识睡前把门锁了,倒是不怕他夜半图谋不轨。但钟然开门过后,就戛然而止般的恢复安静,也没听见他关门的动静,也没有脚步声。

    她悄悄支起身体,侧耳听,还是没声音。

    过了会又下床,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可是上上下下也没找到条门缝。

    季清识过了会反应过来,反思着自己愚蠢的行为,暗暗唾弃自己两句,就准备回去睡觉。

    正这个时候,传来关门的声音。

    季清识脚步顿住,思索两秒,等几分钟外面彻底安静之后,拉开门锁,探头看出去。

    然后。

    猝不及防的对上钟然的视线。

    “……”

    他侧身站着,低垂着眼看她,手还搭在老旧的门把手上。

    根本没进去,就只是关了个门。

    对视两秒。

    季清识眼角倏的一跳。

    钟然身影一动,她极快的收回脑袋关门。但钟然比她快,几步迈过狭窄的过道,推开门,抵着她的肩膀,把她推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入v辣,争取一下双更,感谢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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