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孟知葡想不下去,关上门,匆匆回到房间。

    她翻来覆去,等天空出现鱼肚白时,才勉强入睡,一觉醒来已经十点多了。

    邰鸣东不在房间,孟知葡洗漱完毕下楼,就看到邰双溪坐在桌前,明显也是刚刚睡醒,萎靡不振地在吃面包。

    孟知葡和她打个招呼:“姑姑,早上好。”

    “不太好。”邰双溪说,“昨天半夜,你和鸣东起床偷吃宵夜,怎么不喊我一起?”

    孟知葡:“啊?”

    邰双溪又说:“我在房间听到你们俩的声音,饿得要命,可看你们打情骂俏,没好意思厚着脸皮下来蹭一口吃的。”

    孟知葡本来就有心事,闻言更是不安。

    却又灵光一闪,问邰双溪:“你不会也失眠了吧?昨天那么怒气冲冲,是和谁吵架了?”

    邰双溪不妨她这样问,顿了一下,喝了一口牛奶,这才淡淡道:“谁也没有,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孟知葡笑嘻嘻道:“被我说中就摆长辈的谱,姑姑,你越来越好猜了。”

    邰双溪被她说得恼羞成怒:“现在你男人不在,小心我给你穿小鞋!”

    孟知葡道:“要是邰鸣东也在,气你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邰双溪气急败坏,起身要来拧孟知葡的脸,孟知葡被她按住,重重掐了两下,雪白面颊上飞起两团红。

    邰双溪这才消气,又和她说:“吃完饭去后院,你婆婆在那儿等着你呢。”

    孟知葡闻言,大惊:“你怎么不早说?”

    邰双溪说:“现在知道急了?刚刚气我的时候,倒是很气定神闲嘛。”

    孟知葡拿了个小龙眼包子咬了两口,又让阿姨替她盛了一碗小米粥,浮皮潦草地喝了两口,就擦擦嘴起身了。

    郦逢月身体不好,哪怕家里想尽办法,多方专家会诊,也只得静养二字。她时睡时醒,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孟知葡担心她找自己有事,被自己耽误了,步履匆匆往后院走去。

    时节已至深冬,别墅中地暖温度开得极高,整间别墅都温暖如春。庭院中栽着一枝梅树,老枝虬结,开了细碎的花。花是明黄,蜡一般剔透,远山遍栽梧桐,若是季候当好,桐花满山,远远望去如一团团紫色的彤云。此时落叶归根,只余肃静。

    院中花香四溢,流水潺潺。郦逢月坐在檐下,手中握着一枚莲子,慢慢地剃了莲心,放到小桌上的白瓷托盘中。

    她穿了一件老式的檀色旗袍,素面儿,不带一点花纹,只有领口的软花扣,将扣头换做了两枚琥珀色的猫眼石,一点光落上去,映得流光溢彩,连带着她的面庞,也生出一些雍容温和的明亮来。

    一只玳瑁色的猫安安静静卧在她的膝上,猫也是老猫,胡子都已经白了,懒洋洋地躺着,听到孟知葡走近的声音,睁开眼看了一眼,大概是认得她,就又闭上眼睛。

    孟知葡离远了还看不分明,近了才发现,郦逢月竟然瘦了这样多,脸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像是海上的一捧泡沫,不知何时就要被风吹散了。

    孟知葡轻轻喊她:“妈。”

    她就对着孟知葡笑了笑,对她说:“坐。”又问她,“山里冷不冷?有没有带两件厚衣服来?”

    孟知葡回答说:“比城里冷一点,不过也没有冷多少。来得急,衣服没带多少,鸣东说,我可以穿他的。”

    郦逢月就被逗笑了:“他从小就怕热,衣服不好好穿,看你小,就欺负你,把外套脱了丢给你替他拿,还说是怕你冷让你穿。”

    所以说公道自在人心,邰鸣东从小就坏,终究是被大家看在眼里。

    孟知葡撒娇说:“还好妈明察秋毫,知道他总欺负我。”

    她就问孟知葡:“他现在还欺负你吗?”

    “他现在长大了,胆子变小,早就不敢欺负我了。”孟知葡为了哄她,故意得意道,“我们现在是琴瑟和鸣,我指东他不敢往西,把小时候欺负我的都还回来了。”

    郦逢月果然又笑,笑了两声,却又垂下头去咳了起来。孟知葡连忙替她捋一捋后背顺气,触手只觉背后的脊骨分明,瘦得形单影只。

    半晌,她总算缓过气来,牵着孟知葡的手微笑说:“好,好,你们俩感情好,我就放心了。”

    她的手凉得像是一块冰,孟知葡和她,不是亲生母女,可从小相处,也胜似母女,从没有什么婆媳矛盾。

    可这样好的婆婆,却久病缠身。孟知葡心里难过,强颜欢笑说:“您还是不要放心太早,他就是脱缰的马,没有您给他上辔头,又不知道要怎么胡作非为。妈,等天气暖和了,咱们一起去海边住几天,就罚他天天下海去给您捞鱼。”

    “他哪有这个本事?不把人家船打翻就是好的了。”郦逢月虽然这样说,可神色间也很向往道,“山里住久了,倒也真是想去海边看一看。天大地大,都是好风景。”

    孟知葡又陪着她聊了一会儿,她精力不济,渐渐闭上眼睡着了,孟知葡去找了毯子过来,轻轻替她盖在身上,她没睁眼,忽然说:“萄萄,妈年纪大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在了……这一辈子白驹过隙,回头看看,倒真像是一场空,只有老大老二两个是从我肚子里出来,我的骨血化得,难免一直挂在心上。

    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很自私,可老大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心里,实在是难受。我现在只希望,能看到你和鸣东和和美美的,孙子孙女不要紧,只要有个能承欢膝下的,我这心,就彻底放下了,就算是真的不在了,也没有那么多遗憾……”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有些气喘,手放在胸前,虚虚地攥着衣襟,像是力不从心,又好像是已经心碎到极点,再无话可说。

    为了透气,窗边开了一条小缝,风从外面透进来,吹动她鬓边白发。

    孟知葡看着她憔悴的脸,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连忙说:“妈妈你放心吧。”

    她就不再说话,渐渐又睡着了。

    孟知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她睡熟了,悄悄退了出去。

    门外,她的专职医生甘小姐一直守在外面,看到孟知葡出来,对着她笑了笑,又将室内温度调高了一些,陪着孟知葡走得远了,才说:“夫人这些天都睡不好,你们来了,有人陪着说说话,难得睡个好觉。”

    孟知葡想起郦逢月刚刚的模样,眼眶微红,低声说:“是我们不孝顺,应该多来的。”

    甘小姐却摇了摇头:“她是心病,你们来了是会宽慰些。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毕竟……”

    余下的话她没有讲,因为人人都知道,除非邰正声死而复生,否则郦逢月的心结永远解不开。

    孟知葡想起邰正声,难免也忍不住要伤心,一眨眼泪就落下来,甘小姐替她递了一张纸巾,低声劝她:“在夫人面前,最好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多说些让她高兴的,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就好起来了。”

    却又自失一笑:“我这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任谁老年丧子,都不会开心了。”

    山高水阔,地久天长,可去了的人就永远不会回来,任年年岁岁,花开花谢,死这个字,就将一切,残忍而分明地斩断了。

    孟知葡一天都郁郁寡欢,待到晚上吃饭时,也没看到邰鸣东。

    她忍了再忍,还是饭后悄悄问李阿姨:“鸣东怎么一天都不见人了?”

    李阿姨在这个家举足轻重,因为耳听八方,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闻言笑道:“鸣东在书房开了一天会,大概是累了,下午就说进山自己逛逛。”

    “都这个时间了,还没逛回来?”

    李阿姨也说不上来,孟知葡正担心,就看到邰鸣东推开门,闲庭信步进来,看到她和李阿姨,还有些惊讶:“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说你的坏话。”孟知葡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山里那么大,逛着逛着忘了时间。”

    他说着递过来一束花,那花不过几支,有白而透明的花瓣,瞧着像是兰花,仔细看了又不大像,孟知葡把花接过来,惊喜问:“哪来的?”

    “后山摘的。”他微笑说,“我看好大一片,就随手替你摘了几朵,要是喜欢,明天带你去看。”

    孟知葡爱不释手,将花翻来覆去看,却又说:“我拿去给妈,替她插在房中,她一定喜欢。”

    邰鸣东说:“我给你点东西,你倒惦记着送人。”

    “我孝顺啊。”孟知葡笑嘻嘻道,“像我这样的好儿媳妇,现在可不多了。”

    旁边李阿姨乐呵呵听他们说话,看孟知葡要往郦逢月房间走,这才出言制止道:“那一片花都是夫人种下的,之前房里一直插得都是,后面看得久了,这才换成别的。你们就自己留着吧。”

    邰鸣东嘲笑说:“只有你觉得是好东西,我妈都看腻了。”

    “还不是你摘回来,我才觉得是好东西。”孟知葡哼了一声,把花扔给他,“我现在也觉得这花不怎么样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邰鸣东连忙追上去,想要去拉她的手,却又收了回来,只是跟在她身后。

    孟知葡瞪他一眼,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回房间,他在后面跟上,反手将门关了,又去找来花瓶,小心翼翼要将花插进去,可莫名其妙笨手笨脚,颠来倒去,几枝花总插不出个动人模样。

    孟知葡冷眼旁观,到底看不下去,站起身来,将花整了整,又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说:“要是不笨,也不会说错话惹你生气。”

    他认错态度这样好,因为在家,头发没有像往日那样往后梳,对着她低下头时,看起来毛茸茸的,像是一只挨了骂的大狗,围在主人腿边不肯离开。

    她心里生出胜利的喜悦,却还没有彻底消气:“下次你再送我花,我也不要了。”

    “那不行。”他轻轻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旁,“不然你打我一巴掌也好,但你不让我送花,我可得上诉。”

    她噗嗤一声笑了:“宁愿挨打,也要送我花?”

    他说:“是。”

    她就又问:“送我花,也是哄我高兴,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高兴了,我当然也高兴。”他看着她,微笑着回答说,“家里平常就咱们两个,都高兴了,日子不就好过了?”

    “花言巧语。”

    “但我说的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不像是打,更像是蝴蝶的触须,轻佻地掠了过去,却又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叹了口气说:“我今天陪着妈聊天,眼看着她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提起这个,两个人情绪都低落下去,他也叹气:“医生现在连药都不敢给她开了,只让她好好调理,说是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可……”

    “妈今天说,希望我们俩能有个孩子。她的心结是大哥……如果家里添个新生命,为了能多看看下一代,也能提起点儿劲来。”她说着,跺了跺脚,又开始生他的气,“要不是你出这样的馊主意,自己认认真真找个喜欢的人结婚,现在也不会这么骑虎难下。”

    他沉默片刻:“可惜,我到现在都没遇到喜欢的人。”

    “之前总有过吧?”

    他只笑一笑,像是不欲和她多说:“事已至此,说那些也没什么用。咱们既然以后注定要离婚,就肯定不能弄出孩子来。”

    孟知葡突然灵光一闪:“不是有昭昭吗?妈只是想要个孙子,我看谁生都一样。”

    邰鸣东差点被她吓死,连忙阻止说:“你要是不想把她气死,就千万别在她面前提昭昭一个字。”

    孟知葡问:“为什么?”又狐疑地看看他,“你不会是被人戴绿帽子了吧?”

    邰鸣东不是被她吓死,就是要被她气死,没好气道:“借你吉言,我头上的帽子暂时还没染色。”

    孟知葡还是一脸不解,邰鸣东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无奈道:“现在孩子暂时变不出来了,不过我还有个主意,能让我妈暂时心情好点。不过得看你配不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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