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孟知葡和邰鸣东说是青梅竹马,正儿八经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算来算去其实没有几年。

    她十四岁的时候,邰鸣东出国留学,临走时,给了她一摞电话号码。

    那年头手机刚普及,输入电话号码全靠手打,孟知葡嫌麻烦,问他:“都是什么啊?”

    “都是我朋友的电话。我不在国内,你在学校被欺负了,就给他们打电话,总有一个能帮你出头。”

    孟知葡不屑一顾:“谁敢欺负我?”

    她是校园一霸,不欺负别人就算是好的,天天身后跟着一群人,走到哪里,都像是个小公主。

    邰鸣东看她白嫩嫩的脸,仰着头,骄傲得像是只小孔雀,忍不住就打击她:“你在家当然什么都好,大家知道你爸妈是谁,肯定要给面子,等你上大学去了省外呢?”

    她说:“我是凭自己的个人魅力交的朋友,关我爸妈什么事儿?”

    她对自己认知不到位,邰鸣东也懒得多说,把她手机给抢过来,亲自替她把电话号码都输了进去。

    等他走那天,她也跟着过来,坐在车上一直戴着鸭舌帽。

    邰妈妈问她:“萄萄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不说话。”

    她这才小声说:“没什么。”

    可她一开口,鼻音重得要命,邰妈妈踢了邰鸣东一脚,他就说:“不会是看我要走了,太高兴,喜极而泣了吧?”

    “谁喜极而泣了!”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哭得花容失色的脸——说“失色”也不准确,至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是桃子。

    邰妈妈哎呦一声,连忙递纸过去:“萄萄,不哭了啊。这臭小子走就走了,咱们别舍不得他。”

    她抽抽噎噎说:“没……没舍不得。我就是被风迷着眼了。”

    车里哪来的风?只是春风不解风情,将少女一番心事拨弄。

    到了机场,他拿着登机牌,不忙着上飞机,转身叮嘱她:“遇到事儿别自己傻兮兮的,要么给我那些朋友打电话,要么告诉你爸妈,知道吗?”

    “别啰嗦了。”她还在哭,连鼻头也红起来,看着他,哽咽说,“你一个人去了那边,饿死了怎么办啊?”

    把他给气笑了:“我又不是猪,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那谁知道,你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干嘛一定要出国呀?”

    他看着她,她哭得太惨,纸巾用完了,满脸都是泪珠子,有一颗悬在那里,摇摇欲坠,亮闪闪,像是一颗星。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掉,犹豫一下还是说:“擦擦脸吧,跟个小花猫似的。”

    她也不讲究那么多了,拿袖子用力擦了擦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越说哭得越凶,一串一串,断了线往下淌。

    他拿她没办法,喊她说:“萄萄,别哭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委屈巴巴说:“我也不想哭啊。”

    他无奈地叹气,忽然把登机牌拿出来,抬手撕了。

    孟知葡吓了一跳,用力抱住他的手臂:“你发什么神经?!”

    “我不去留学了。”他很平静地说,“你哭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

    孟知葡傻愣愣看着他:“我就是随口说说。邰鸣东……二哥,我一个人,真没事儿。”

    她被他吓得,二哥都喊起来了,邰鸣东这才说:“真的?那你一个人遇到事儿了呢?”

    “我给你朋友打电话!我告诉我爸妈!”她急得跳脚,认认真真保证说,“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你就放心吧。”

    他还是沉着脸看着她,她用力眨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迎春花的花蕊,被风吹得乱颤。他忽然笑了起来:“看你急的,我再打印一张登机牌不就行了?”

    孟知葡这才知道他在骗自己,气得用力给了他一拳:“你讨厌!”

    “你看,这不就不哭了?”

    可她还是生气,也不为他离开伤心了,巴不得他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

    等他真的上了飞机,她又惆怅起来,站在那里,用力向着他摆手:“二哥!我舍不得你!”

    他明明已经走进登机口了,却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同样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又说,“别天天减肥了,又不胖。”

    她噗嗤一声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去,可这一次,没有他变着法子哄她了,他到底转身,走进登机口,走远了,就看不到了。

    后来回忆起来,孟知葡自己也说:“不知道感情怎么那么充沛,哭得要死要活,不就是买一张飞机票的事儿吗?”

    可那时她才十四岁,少年人的心,脆弱得像一张纸,忍不了片刻的分离。大洋彼岸那样远,像是隔了天涯海角,他去国外求学,邰家为了磨砺他,最开始一年都不准回来,后来养成习惯,就只在春节才回家了。可春节,孟知葡又跟着父母回了家乡。

    人不见面,渐渐也就淡了,哪一天从抽屉里翻出那个手机,最老旧的型号,可充了电,一按开关,居然还能开机。

    孟知葡坐在床上翻看,看到他输进去的那些电话号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号码,她其实只打过一个,也不是十四岁,是几年以后,她也去了外地上大学时候。

    她刚下飞机,就被告知行李被弄丢了。机场傲慢,只愿意赔偿一个最基础的数字,连一声道歉都没有。

    孟知葡随便从电话里找了个当地的号码拨出去,那边听她说完,立刻说:“我马上到。”

    十分钟后,机场忽然改了口气,恭恭敬敬将她请到休息室,又保证说,一定会为她将行李箱寻找回来。

    这样前倨后恭的态度,孟知葡见得多了,等了一会儿,看到有个人也被迎了进来。

    他很高,有很瘦,有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可是十分英俊,眉骨高,狭长的凤眼斜飞入鬓,走在人群里,鹤立鸡群至极。

    孟知葡看着他觉得眼熟,一时晃神,半天才问:“你给机场打电话了?”

    那人笑道:“一个发小正好这边,听你说行李里有贵重物品,就帮你打电话问了一下。”

    孟知葡说:“谢谢,可就算你朋友在这边,我也要投诉整个机场。”

    “好巧。”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也有个朋友在投诉部门,要我帮你打个招呼吗?”

    他朋友也太多了,孟知葡顿了顿,半晌,慢吞吞说:“我再考虑考虑,到时候给你答复。”

    他说:“那我静候佳音。”

    两个人都打官腔,孟知葡忍不住笑起来,向着他伸出手说:“初次见面,我叫孟知葡。”

    “知道,鸣东的那个小朋友嘛。”他说,“他之前跟我耳提面命,说要是你开口的话,必须立刻马上前来待命,弄得我紧张了很久,没想到今天,才第一次接到电话。”

    孟知葡有些意外,因为没想到邰鸣东会为她这样操心:“真是没想到……你也是他的朋友吗?”

    可他说:“我是他大哥,邰正声,其实之前咱们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你才刚出生,鸣东生日,你也来了。”

    他一提这个,孟知葡就想起来自己尿在过邰鸣东身上,一时大窘说:“不好意思,我有点脸盲。”

    他说:“没关系,我也和小时候长得不太像了。”

    他说话很诙谐,又很风趣,领着孟知葡去吃饭时,把孟知葡逗得一直在笑。回去时,他开车送她,一路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孟知葡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女寝在哪?”

    “大概是因为,我在这所学校当老师?”

    他笑眯眯拿了张胸牌出来,别在胸口,孟知葡看了一眼,上面是他的照片,职称是副教授。

    他比邰鸣东大了七岁,怎么算都称得一句年少有为。孟知葡一时咂舌,半天,老老实实说:“邰老师好。”

    “孟同学好。”他说,“你也可以跟着鸣东,一起喊我大哥。”

    孟知葡哼了一声:“我才不跟着他一起喊。”

    “是他向你学习。”他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斜飞入鬓,睥睨漂亮,“怪不得鸣东提起你总是叹气,漂亮女孩子,脾气确实大。”

    孟知葡绷不住,低下头笑了起来,余光看到他正望着她,目光温柔,一如情深。

    他的眼也是凤眼,她在心里想,和邰鸣东,简直一模一样。

    可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和邰鸣东性格完全不像,两个人说是兄弟,可他一直在国外生活,学成归来也没有进邰家的公司,反倒选择教书育人。

    他在学校人缘也很好,因为长得帅,脾气也好。他的课从来座无虚席,各个学院的女生都跑来看,人挨人挤,还闹出过笑话,想看他的人太多,正儿八经上课的人反倒没了座位,气得和那些人大吵一架。自那之后,他的课就有了规定,需要签到,花名册上有名有姓的人,才能进教室来。

    孟知葡不是他们专业,听说过这件事,打趣他说:“我以为看杀卫玠只是夸大其词,没想到艺术来源于生活。”

    他很谦虚:“还是差得远了,至少我出门在外,没人拿水果砸我。”

    他话音刚落,旁边走过来个女老师,提了一兜橘子,看到他就打招呼说:“邰老师,出来散步啊?”

    邰正声笑着应了一声:“是啊,晒晒太阳。”

    女老师又说:“来来来,吃个橘子。”

    邰正声要拒绝,可那位老师很热情,硬是塞到他手里,又乐呵呵说:“邰老师手真漂亮,又这么大,多拿几个也拿得下嘛。”

    孟知葡站在一边装死,等那人走了,哈哈大笑:“这不就来了?”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把橘子剥开,趁她笑的时候塞到她嘴里:“也是借你吉言了。”

    那橘子好酸,吃得她整张脸皱成一团,他看着她,忍俊不禁,日光照下来,他的脸微微扬起,少了平日的淡定从容,多了一些桀骜风流。她看着,忍不住就走了神,他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说:“邰老师,你和邰鸣东长得好像。”

    “毕竟是亲兄弟。”他眨眨眼,“不像才糟糕。”

    她又忍不住笑,又撅起嘴说:“不过你比他帅多了。他看到我,要么横眉冷对,要么冷嘲热讽,从来没有第三个表情。”

    她说话时,他就含笑看着她,听她说完,才说:“他是喜欢你,才会这样,别人面前,他从来也没表情这么丰富过。”

    孟知葡愣了一下,又立刻说:“怎么可能?大哥,你不要瞎说。”

    她说完,找了个借口就跑了,跑出去很远,又转头看过去。邰正声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几个橘子。

    冬日的天黑的早,这时已经暗了下去,他的脸在风中白得不带血色,唯有手里的橘子是明亮温暖的颜色。

    邰鸣东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孟知葡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就算他喜欢自己,自己也不要喜欢他,要喜欢,也得喜欢像大哥一样温柔的男人,而不是像邰鸣东那样,只会嘲笑她爱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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