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事变。

    众人抬眸望去,蓦然看见半山腰盛开的粉云桃花间,一位少年公子临风而立,一袭素白云锦,皎白如轻云蔽月,翩然如回风流雪,虽只有一道清影,却已风华绝代。

    射箭的是他的随从,百米开外,显然功夫了得。

    永昌郡主怒斥:“何人在此?”

    那随从肃声回道:“我家贵人在此赏景,闲杂人等莫要喧哗。”

    贵人,什么狗屁的贵人,这长安城有几个人敢在她永昌郡主跟前称贵人,然而,还未等永昌郡主再嚣张,便被婆子给拦住了。

    婆子小声提醒:“是从洛阳修行归来的那位。”

    永昌郡主立刻噤声。

    旁边看热闹的女郎具是不禁吓的倒吸一口凉气。

    “是五皇子!”

    洛阳修行归来的,那只能是五皇子。

    五皇子生来便体弱多病,久不能愈,皇上皇后特意请来当世高僧慧能法师为其断命,慧能法师断言五皇子乃是“佛子”降世,须得入寺修行方能永葆康健,因此,年仅九岁的五皇子便辞别父母,随慧能法师同去洛阳慈悲寺修行,这一去便是八年。

    此番长安白马寺举办无遮大会,五皇子因此归长安。

    皇上皇后十分重视五皇子的这次回归。

    早在半年之前,便叫人把长安的白马寺重新修葺一新,因为五皇子不喜喧闹,皇上皇后早前下旨,在无遮大会举办之前,不许外人来白马寺叨扰。

    这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

    永昌郡主哪里想到自己躲到僻静处欺负丁冬果,竟正好被五皇子撞见,甚是心慌。

    收拾丁冬果事小,碍五皇子眼事大。

    她一刻不敢多待,恨恨扫了眼桀骜难驯的丁冬果。

    “算你运气好,咱们走。”

    呼啦啦一群锦绣脂粉女郎匆忙遮面离去,一个个小碎步飞快,生怕被山上的那位五皇子记住模样,遭他厌弃,那简直自掘坟墓。

    众人纷纷离去,眨眼之间,寂静的山间只剩丁冬果一个。

    四野空旷,山风拂面。

    丁冬果惊魂未定,脸上火辣的疼痛分外清晰,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应该向救命恩人道谢,然而,愣愣转身,抬头定睛一看,却发现桃花深处的雪衣少年公子早已不见踪影。

    显然,人家不需要她的道谢。

    丁冬果望着山腰盛开的粉红桃花,许久,清艳面庞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

    因为不想让丁家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丁冬果特意用山间冰冷春水激了半天脸,确保脸上的红色巴掌印消去,方才返回丁家。

    农家小院,几声犬吠。

    丁母正满脸堆笑地站在院门口送客出门。

    丁母送的客人是个穿红戴绿的中年妇女,看模样装扮应该是个媒婆,大概是上门说媒的吧。

    这不是稀奇事,丁家经常有媒人上门。丁家大女儿桂花十八,二丫头十七,都是适龄婚嫁的年纪,还没有定下婆家。

    却不曾想,今日却稀奇,那媒婆看到丁冬果进门,眼睛一亮。

    一个箭步窜上来。

    “这就是冬果丫头吧,诶呀,这孩子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也难怪被林大老爷一眼相中。”

    “……”

    谁?林老爷?相中她?

    丁冬果早知道丁家人在打她的主意,却没想到来的竟然这么快。

    这事儿说来话长。

    丁冬果从侯府出来,分文未带,丁家人早已心有埋怨,但是,忌惮着她之前的身份,怕她还有什么旧爱亲朋护着,便一直忍着。

    眼瞅着一个冬天过去,也没人过来瞧瞧她,他们便开始轻慢起来。

    开始时只是随意指使她干农活。

    如今竟然打算直接把她嫁出去,赚一笔彩礼钱。

    对象已经物色好,正是同村的土财主林老爷,一个虐待死过三房老婆,正准备继续娶第四房的花甲老鳏夫。

    丁冬果听到这个消息,气笑了。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前听到这话只觉得凉薄,直到亲身经历才知道到底是多残酷。

    偏偏桂花还火上浇油:“好福气啊,首富夫人。”

    丁冬果木然看向院中那一树杏花,一瞬间,当真觉得自己人比花贱,可悲可笑。

    晚饭时候,丁家人在饭桌上更是一顿软硬兼施的“规劝”。

    “女人总归得嫁人,嫁谁不是嫁?林老爷家财万贯,你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不比现在好过?他年纪是大一点,可年纪大会疼人啊。”

    “侯府那边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他们若是心疼你,也不可能把你赶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不是侯府千金,得学会认命。”

    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刺耳扎心。

    昏暗的乡村土坯房里,弥漫着、渗透着压抑、卑劣、腐烂的算计味道。

    这若是以前,按照丁冬果的小爆脾气,早就一马鞭抽过去让他们住嘴了,然而,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的吞咽着粗糙的高粱米饭。

    什么境遇说什么样的话,人生突变,最是能磨砺人的性情。

    一个冬天,足以让她学会沉静。

    等丁家人各自发表完意见,丁冬果才缓缓抬头。

    “你们不就是想要银子嘛?与其把我卖给林老爷,倒不如等一等,一年后,我保证你们能卖上一个更好的价钱,至少比现在翻一番。”

    “你这孩子。”被戳中心思,丁母心虚的拔高声调:“什么钱不钱的,我们还不是为你着想。”

    丁冬果也不点破,慢条斯理的吃了口咸菜。

    “无论你们想干什么,都等一等,一年之后,你们想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

    想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丁家人面面相觑,眼里带着怀疑。

    丁冬果哪儿来的胆气说这话?

    她都被侯府赶出来了。

    桂花冷笑:“要真还有人记挂你,怎么可能一个冬天都不过来瞅瞅?”

    这话说出了丁家人的心声。

    丁冬果却只是淡淡一笑,气定神闲,神态自若。

    “虽然没人来看我,却也无人敢上门欺负我啊。呵,我以前得罪过的人可不少,他们恨我恨的牙痒痒,我沦落至此,却无一人敢过来落井下石,你们不觉得奇怪?”

    经她这么一提醒,丁家人才反应过来。

    是啊,虽然没人来探望她,但是也没人过来欺负她。

    这事儿就怪了。

    按理说,她被侯府赶出来,失去身份庇护,她以前得罪过的人肯定要落井下石,过来踩两脚也是常有的,然而,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丁家人有些半信半疑,只是到底还存疑。

    丁母撇撇嘴:“张口就让我们等一年,谁知道是不是你不想嫁人,随便找借口拖延。”

    林老爷可是答应了的,只要把冬果嫁过去,就立刻给他们五十两银子和十亩地呢。那么多的银子,那么多的地,谁不眼馋啊。

    丁冬果也不在意,她不急不缓的笑笑。

    “不过一年时间,即便我说谎,到时候你们再把我嫁出去也不迟,正好你们可以趁这段时间给我物色一个更有钱的买主。”

    “诶,你这孩子,说话咋这不好听,啥买主?我们又不是要卖了你。”

    丁母还要说什么,被丁父给拦住了。

    丁父直白问:“到底什么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他要是真心疼你,怎么不早点把你接走?”

    说到这个,丁冬果视线低垂,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和脆弱。

    “他在边关带兵打仗,还不知道我的事情,等他回来,自是军功累累,到那时,金银财宝数不胜数,你们想要的那点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

    丁冬果这番话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容人不信。

    丁家人彻底被她给唬住了。

    等丁冬果离开,丁家人不禁暗叹,破船还有三千钉,丁冬果这只落毛的凤凰竟然还有后手。

    只不过,护着丁冬果的人到底是谁呢?

    甭管是谁,只要有银子就行,好在林老爷那边他们还没松口答应,先观望观望再说。

    初春的风带有一丝凉意。

    丁冬果回到四处透风的柴房,木然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痴痴盯着被风刮的哗啦啦响的破碎窗纸,倏尔,一行清泪顺着雪白脸颊滑落。

    先是被永昌郡主刁难,如今还要被丁家贱卖,一个个打击纷至沓来。

    她现在,好孤单,好无助,彷徨无措的像是个孩子。

    命运真的好残忍,去年,她还是被哥哥养在蜜罐的小娇娇,如今,却要面对被贱卖的命运。

    人生啊,变幻无常。

    往事仍旧历历在目。

    六月初二,是她哥哥出征的日子。

    那天艳阳高照,晒的人皮肤发痛。

    她恋恋不舍的把哥哥送出城门,送到城外十里。

    离开的时候,她舍不得,抱着哥哥痛哭流涕,哥哥直笑话她没出息。

    “跟个小孩子似的,哥哥是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又不是去干别的,等哥哥去立下一番功劳,回来便向皇上求婚,把你这小哭包嫁出去……”

    然而,还未等哥哥回来,她便已经不是他妹妹。

    一行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流下,在寂静的夜里,少女的忧伤带着无尽的缠绵。

    哥哥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一定的。

    若非心底尚存这么一抹温暖,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对今日困境,正是这点温暖,支撑着她熬过了那些寒冷彻骨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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