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冬果被一辆破烂马车送出侯府。

    向来锦衣玉食、肥马轻裘的侯府千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落到坐这种三等奴仆才坐的马车,甚至,以后连这种马车都坐不起。

    从天上坠落尘埃,只需要一个滴血认亲。

    她是个假冒的侯府千金,真正的侯府千金,是养在农家的丁秀秀。

    十五年前的冬天,侯夫人去郊外白马寺拜佛,回来的路上忽然生产,不得已投宿在山下一户农家,正好那户农家媳妇也在生产,稳婆弄混,抱错孩子,两个人孩子的命运从此交换。

    十五年过去,如今真相大白。

    侯府千金玉冬果,一朝被打回原形,变成了农家女丁冬果。

    此时隆冬季节,上个月,她才刚及笄。

    丁冬果坐在马车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袄子,身上、头发上,一件配饰没有。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吁~~”

    马车猛地停下,只听外面马夫恭敬的喊了声:“苏公子。”

    隔着帘子,丁冬果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很细微,稍纵即逝,一瞬间,流露出痛恨、愤怒、哀怨、不甘这样的情绪,复杂至极。

    “冬果,我有话想跟你说。”车外传来一声好听的男音。

    丁冬果抿了抿唇,掀开车帘。

    道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还有未化残雪,荒凉路旁,停着一辆豪华马车,车边,站着一个身披白裘的蓝衣翩翩年轻公子。

    这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宰相公子,苏雪照。

    也是丁冬果从小喜欢的人。

    苏雪照跟丁冬果打了个照面,神情微微迟滞,他从未见过这般素面朝天的丁冬果,往常她最喜富贵奢华装扮,他有些恍惚,温润眼眸闪过一丝复杂。

    丁冬果挺直背,昂着头,冷笑:“来看我热闹?”

    苏雪照不答反问:“你在怨我?”

    “是的,我怨你。”丁冬果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胸口起伏不定,情绪无法抑制。

    苏雪照却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还是一如往昔那般,温文尔雅却清冷淡漠,仿佛一切都不挂在心上。

    他说:“一切只是回归本位。”

    “我怨的不是这个。”

    丁冬果仰头,面色雪白:“我占了别人的位置,享了不该享的福,回归本位我没意见,但是,为什么是你促使这一切,你就厌恶我到如此地步?”

    他亲自派人去调查,亲自把丁秀秀带回侯府,亲自把她打回原形。

    苏雪照垂眸:“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丁冬果苦涩发笑:“是啊,你如果再不出手,我哥哥便会向皇上请婚,到时候,你就得娶我,为了不娶我,你直接把我打回原形,釜底抽薪。”

    说完这一切,丁冬果觉得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自己从小就喜欢的人,为了不娶她,竟然亲自动手毁了她。

    他一定是非常非常讨厌她。

    心底的那点年少爱慕的余温终究是冷透,到底是她痴心妄想,自食恶果。

    “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从此以后,你是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官家子弟,而我,一个农家女,后会无期。”

    丁冬果转身就走,多一眼都不想看他。

    “冬果。”苏雪照叫了她一声,对着她的背影,他说:“我不后悔。”

    丁冬果眼圈一红,没回头,掀开车帘上了车。

    “走吧。”

    车轮转动,颠簸不已,眼泪就在这颠簸中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无声无息。

    她以前逗他:“你的名字里带雪,人也跟个雪人似的,冷冰冰暖不热,你就不能稍微喜欢我一下,我那么喜欢你。”

    他用行动证明:不能。

    苏雪照站在原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动不动。

    直到马车消失成了一个点,他才恍惚回神,他到底为什么而来?他其实,不必亲自来送。

    *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物是人非。

    不过是一个冬天的时间,丁冬果便从高高在上侯府千金大小姐,彻底沦为长安郊区的一个农家女,一双纤纤白皙的富贵玉手,冻的皲的跟干枯的树杈似的。

    她回来之后接替丁秀秀的位置,有数不清的家务活要做。

    她也不吱声,也不反抗。

    丁家人安排她干活,她能干的就干,不能干就走开,丁家人对她犯怵,到底没太为难她。

    春天,院子里满树杏花竞放,丁冬果站在树下,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看着粉嫩枝头,很好看,然而,时人都说杏花性贱,再美也上不得台面。

    低贱人看低贱花,倒是应景。

    “你说她好歹曾经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大小姐,如今从天上跌下来,怎么一声不吭?”

    “认命了呗,还能咋地。”

    “也是,侯府一整个冬天也没说派个人过来瞅瞅她,也是够绝情的。”

    “瞅啥瞅,又不是亲的,人家不恨她就不错了。”

    丁冬果的两个“亲姐姐”,丁桂花和二丫头,站在墙根底下直犯嘀咕,原本她们以为千金大小姐落魄之后肯定会大哭大闹,没想到,丁冬果只是沉默,大多时候只是望着远处青山默不作声。

    事实上,她又何尝不想像往常那般哭闹撒娇?只是,哭闹这东西,得有人买账才行。

    无人疼无人爱的可怜人,做作给谁看?平添笑话罢了。

    无论她以前表现的再怎么嚣张任性不懂事,骨子里都是坚韧的,否则,单凭从云端跌落泥泞的这份巨大的落差感就能杀死她。

    好在,天生的傲骨,折不断。

    吃过早饭,丁冬果又独自出门上山溜达,这是她唯一的爱好,自开春以来,她每天都去。

    丁桂花远远瞧着,撇撇嘴,有些幸灾乐祸。

    “天天往山上跑干啥?山上除了个白马寺啥都没有,整天烧香拜佛?啥用啊。”

    可是,人在极致绝境之中,不拜佛又能如何呢?

    丁冬果迎着初阳拾级而上,耳闻古寺钟声,身沐春日煦风,白皙透亮的小嫩脸上鲜少的露出一丝轻松,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听敲钟诵经,心境到底是沉静了些。

    她需要一方清净地疗心伤。

    只是,今日的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运气。

    她刚走到半山腰,便看到一片绮罗富贵的女眷,侍女撑伞打扇簇拥着几位富贵女郎,领头的是永昌郡主,其余几位,也都是曾经跟丁冬果很不对付的千金小姐。

    丁冬果如今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此时专门跑来看她的,当然不会是雪中送炭。

    四野空旷,草木葳蕤。

    冷风一过,让人脊背发凉。

    永昌郡主嘴角嚼笑,还是那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样子。

    “诶哟,竟然真的是冬果妹妹,许久不见,妹妹变化可不小,差点让人认不出来,刚才远远瞧着妹妹,还以为是哪个乡野村姑呢。”

    猝不及防的重逢,身份变化悬殊,这样的现实困境,虽有预想,还是冲击的人头脑发懵。

    丁冬果衣服袖子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民女本就是乡野村姑,参见郡主。”

    她低着头,似乎是卑微模样,可腰板挺直,锐气犹在。

    永昌郡主眼睛微眯,闪过一丝恼怒。

    她想要看到的可不是这般不卑不亢的丁冬果,她要看到的是一个愤懑挣扎却无力反抗的丁冬果,而不是这般表面卑微,内心高傲依旧。

    “妹妹的脾气,倒是一如往昔。”

    丁冬果也不反驳,垂首不语,安安静静。

    人在富贵的时候,骄纵一些那是个性,落魄了再骄纵,那是自讨苦吃。

    众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甚觉无趣。

    倒是礼部侍郎家的女郎柳飘絮沉不住气,凑上前阴阳怪气一嘴。

    “以往玉姑娘,哦,不,丁姑娘,以往丁姑娘便不知礼数,恬不知耻,我还纳闷,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侯府千金这般低贱下作,如今,却都明白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

    众人哄笑。

    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丁冬果自嘲轻笑,低垂的视线落在地上,内心苍白。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苏雪照,苏雪照是很多长安贵族女子心中的良人,长安女子,但凡有点家世样貌的,都想嫁苏雪照,可像她那么明目张胆的却没有。

    贵族女子到底是矜持,她们羡慕却也嫉妒着她。

    直到苏雪照亲手毁了她,她们解气,恨不得上来再踩她两脚,把她踩进泥里。

    可是,又何必呢?

    丁冬果淡淡抬眸:“柳姑娘何必这般阴阳怪气?以前你酸我,是因为我爱慕苏雪照,如今我这般低贱之人,自然不配爱慕高高在上的苏公子,姑娘又何必失了身份,跟我计较。”

    “你,你胡说。”被戳中心事,柳飘絮慌了。

    永昌郡主眼神凌厉的扫了眼柳飘絮,她也喜欢苏雪照?

    “郡主,我……”

    永昌郡主摆手,并没让柳飘絮说下去,反而似笑非笑的挑眉看向丁冬果。

    “冬果妹妹,没想到你待在乡下这么久,竟还没改掉这口齿伶俐的臭毛病,真是……令人生厌。刘妈妈,你去,给冬果妹妹讲讲道理。”

    话音刚落,五大三粗的老妈子立即跨步上前,还没等丁冬果反应,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丁冬果耳朵嗡的一下,眼冒金花。

    丁冬果半张脸疼的麻木,白嫩的小脸上,瞬间出现了五个红彤彤指印。

    永昌郡主却只觉得解气。

    “怎么?冬果妹妹没挨过打吗?哦,也是,冬果妹妹有个好哥哥,一直把你当眼珠儿似的疼,便是别人戳你一手指头,他都要拼命的,这么好的哥哥,可惜啊,不是你的了。”

    丁冬果猛地抬头:“永昌,你别太过分。”

    “戳到你痛处,疼了?”

    永昌悠哉悠哉欣赏着丁冬果的无能愤怒,内心扭曲的舒爽畅快,越发肆无忌惮。

    “难不成你还在等玉珩从战场回来,拿军功为你求姻缘?那你可得多给佛祖多烧香,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也许他就回不……”

    未等她说完,丁冬果一个纵身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

    丁冬果是会一些功夫的,以前他哥哥练武,她便跟在哥哥身后学,也曾手执长弓,亲射猎物,如今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冲上去,奴仆都没反应过来。

    永昌眼瞅着丁冬果劈头盖脸扑过来,惊慌失措,侧身去躲,却没躲开。

    “啊,我的脸。”

    “郡主!!”婆子吓得破了音。

    丁冬果挠花了永昌郡主的脸,几道血痕,横在芙蓉玉面上,分外可怖。

    众人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丁冬果反剪双手控制住,丁冬果到底只是会三脚猫的功夫,被几个婆子压着动弹不得。

    永昌郡主下意识摸了把脸,指尖沾染上鲜血,她又惊又怒。

    “贱人,啊,我的脸……”

    她怒极生恨,大喊:“你们,去,把贱人的脸给本郡主划花。”

    众人吓得噤若寒蝉。

    丁冬果还未怎样,却把柳飘絮吓得一哆嗦,她父亲不过是小小礼部侍郎,甚是怕事,她赶忙上前相劝:“郡主,何必跟这种卑贱之人计较,小惩大戒便是,别脏了自己的手。”

    永昌郡主早就被怒气冲昏头脑,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抓破本郡主的脸,死不足惜。”

    丁冬果丝毫不畏惧,仰头冷笑:“永昌,有能耐你现在就杀了我,看看到时候我哥哥会不会替我报仇。”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还不动手?”

    那行凶婆子得令,立刻扬起金簪便往丁冬果脸上戳,心道:这小蹄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呢?得罪永昌郡主,简直找死。

    丁冬果眼瞅着就要毁容。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的,一只短箭破空而来,直插在了婆子的手腕上。

    婆子“嗷”的一声尖叫,金簪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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