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院子边上有架木梯,是张氏平日用来晾晒东西用的。往常梯子就架在墙角,日晒雨淋,木头已经开始泛白开裂。

    宋砚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拎了一个坛子,递给祁叙一个。他顺着梯子了屋顶。正要把祁叙拉上来,低头却见他站在梯下,不知道想些什么。

    宋砚笑,伸出手,“难道让我拉你上来?”

    祁叙抬眼,眸中翻滚的思绪立刻平息下来,化为一片沉寂的湖水。

    他把坛子抛给屋顶上的人,攀着梯子上了屋。

    两人坐在屋顶上,头顶是朗朗明月,耳边是簌簌秋风。

    宋砚掀开坛盖上的布巾,浓郁醇厚的酒香从坛口飘溢而出。

    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没过多久,温润如玉的脸上便飘上一缕薄红。

    “喝吧。”他说着,又喝了一口。

    祁叙沉默看着手里的酒坛,迟迟不动。

    “曾经我以为我也不会,后来等酒入了喉,才发觉喝酒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宋砚清隽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沉在黑寂里,不辨神色。

    酒是曾是他最为厌恶的东西,每次喝了酒,那人便会开始对□□打脚踢,很多时候连他也不能幸免。

    后来他们都死了,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吊死在梁上。

    直到那时他才知晓,酒这东西,有人是消遣,有人是排遣,只不过那个淹死在水里的人恰巧是后者而已。

    他举了举酒坛,又喝了一口。

    祁叙从没喝过酒,也不知这酒是最烈的烧春,他捧起酒坛咽下一口,一股强烈的烧灼感从口中往下蔓延,火烧似的灼烈在胸中荡开。

    “咳咳。”

    祁叙抹了一把嘴角,眼睛被呛得通红。

    宋砚朗声笑了,他端着手中的酒坛子碰了一下祁叙的,仰头喝了一大口,直接躺了下去。

    “说说?”

    祁叙转过头,泛红的眼中盛满了潋滟水光。

    “什么?”

    “就说说,那个消失的姑娘。”

    “你相信?”

    宋砚瞅着他,嘴角挑起一抹少年气十足的笑,“这世间多的是怪力乱神之事,偶尔信一信又何妨?先儒不讲神佛,如今可不一样。”

    祁叙猛灌了一口烧春,像宋砚一样躺了下去。

    口中喃喃,不算平淡的嗓音流动在月色中,更像是讲给自己听。

    “她,是个很奇怪的姑娘……”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论如何对她,她眼中永远都是晴空万里。有时候,他也不明白她,有时候很傻,被他如此冷落,第二天还是会来;有时候她又很聪明,聪明得将自己离开的时间计算得不失毫厘,将谎说得毫无破绽。

    宋砚听完一茬,突然出声:“你是说,她是我妹妹?”

    祁叙抬头望天,漫声答:“或许吧。”

    “若是真的如此,我应当很高兴。”

    宋砚又恢复了早先的沉稳自持,目光飘远,似有所感。

    “我从小就不知道我是谁,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不停辗转。”他垂眸翻转着腰间拴着的玉牌。

    月光之下,宋砚二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自我有记忆开始,便知道我是被捡来的,那家人生不出孩子,便捡了我。我没有名字,脖子上拴了一块“宋砚”二字的玉牌,这便成了我的名字。后来没过多久,那男的被人推下了水,女的也不久之后也上了吊死了。”

    他指了指对面山坡上露出一面墙的土屋,淡声道:“那垮了一半的房子,就是她以前住的地方。”也是她吊死的地方。

    祁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眸光微闪。

    大抵是喝了酒,宋砚的话多了很多。他捧着酒坛子又灌了一口,继续道:“后来我十岁的时候被娘捡了回来,一待就是许多年。她的丈夫死的早,我刚来不久就去了。”

    宋砚眉眼温柔,手指微微摩挲着酒坛边缘的花纹,忽而一笑。

    “若我有一个妹妹,应当会好好护着她。”让这世间烦扰与她无关,永远快乐恣意,眉间无忧。

    想到这里,他也不自觉开始遗憾,要是他也能记住她的模样就好了。

    那姑娘应当十分可爱,应当是他想象中妹妹的模样。

    宋砚想了会,拿着酒坛子站起来,回头说道:“下去吧,那姑娘想必也不愿见你如今这样。”

    祁叙默了默,举起坛子艰难咽下一口。

    烈酒滚过喉咙,不知为何,红的是眼睛。随残酒一起落下来的,还有眼泪。

    若她怎能回来,区区几坛子酒又有何妨。便是拿上自己的性命也无碍。

    宋砚站在屋檐下,见他如此,心下叹息。

    人生来一世,唯年少时遇到的人最为难忘。思不得,求不得,念之断人肠。若他能走出来还好,若走不出来,伤痕就像刺插在肉里,一碰就疼。

    祁叙躺在屋顶上,将坛子里的酒一滴不剩喝了个干净。

    脑袋仍然一场清醒,察觉不到一丝醉意。好像方才喝的烈酒化作了眼泪,全都流了出来。

    圆月盈盈,星光点点。

    晚风中传来一声呢喃,是他往日无数次想亲口告诉她,却始终未能述之于口的那句话。

    “我好像,喜欢你……”

    第二天,日头已经升到了树梢。

    张氏没见到祁叙,到他的屋里敲了敲门,没声响。她走进去看,屋子里空荡荡的,被褥整齐叠放在一旁,屋子里一尘不染。

    桌子上搁着一封信,张氏走过去拆开,里头放着一张纸还有钱。

    张氏看完连忙跑出门看,不见一人。

    “这孩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她摇摇头,把纸重新装回信封,想了一番还是有些生气,“好歹救了你一命,说句话再走啊。”

    她嘴里嘀咕着,走进屋里继续织布。

    祁叙来时一人,去时还是一人,带走了一只猫,一根木簪,还有一叠纸。

    国公府。

    自从上次吐完一次血,纳兰初身体很快消瘦下去,原本脸上还有点肉,现在瘦得下巴尖尖。许章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库房的药材,不管是以前陛下赏赐的,还是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只要是对她身体有用的,许章绾全都送了过来,让如兰炖给她吃,说是要把她掉的那些肉全都不回来。

    不过一周过去,许章绾的愿望算是落了空。那么多补药吃下去,她也就脸色好了些,掉了肉是一点也没长回来。

    背后许章绾气得咬碎了牙,非要纳兰昀把这始作俑者查出来。

    偌大的都城,人口不计其数。凡事和自家女儿有一丁点关联的人,纳兰昀都查了个底朝天,硬是没摸到半点风声。

    今日天气不错,纳兰初拿了一本书,倚在栏杆上晒太阳。

    “姑娘,这是上次世子送过来的信。”

    如兰端着茶托过来,袅袅茶烟之间,隐约可见纳兰铮龙飞凤舞的名字。

    北疆的风物倒使他的字写得越发狷介狂放了。

    她含笑拆开信,拂袖铺在书上。

    如兰看她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不禁心头一松。

    自从生病之后,姑娘脸上就再没有笑过。整日盯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是被谁夺了魂魄。

    明明以前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却成熟很多,举手投足之前,再也寻不出以前的稚气。思绪也藏在心里,也不大同她说话了。

    姑娘突然长大了。

    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如兰望着她已经初具颜色的面容,缓缓吐出一口气。

    姑娘这种变化,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纳兰铮信上写了很多,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有北疆的大河山川,万里戈壁,还说自己如何戏弄来进攻的狄人。尽管话语轻飘飘的,但纳兰初想也能想到,一场战争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光是说了获胜的时候,却对于他是否受伤只字未提。

    读到一半,纳兰初发现这信似乎被打湿过,几个字已经被晕开了墨,看不太清。许是当时娘拉她去玄都观的时候,没能及时收起来,才沾上了水。

    她连着上下看了看,发现晕开的字似乎是一个纳兰铮接下来要去的城池的名字。纳兰初辨认了会没认出来,想着应当不大重要,便直接略过了。

    读完信,纳兰初叠好让如兰收起来。

    看她脸上不见喜悦,如兰问:“姑娘,怎么了?”

    纳兰初把视线从信上收回来。

    “没什么。”

    只是他好不容易来了一封信,却对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缄口不言。她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哥哥这次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突然间,一声阿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爹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又是朝服。

    想必是刚下朝回来,特地去给她买的。

    纳兰初都能想象得到,他一身官服在身,面色不苟地在小贩面前买糖葫芦的样子。

    肯定格外诡异。

    “爹,你怎么来了?”

    “下朝刚好路过,顺手买的。”

    纳兰初趿拉上鞋子,从楼上缓缓走下去。

    一天是顺手,两天是顺手,十天半个月还是顺手?纳兰初本想着是他的一番心意,不好拆穿他。只是她已经一连吃了好多天甜食,牙都要坏了。

    她走到纳兰昀面前,如往常一样接过。

    “谢谢爹。”

    最终还是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去。

    纳兰昀磨磨蹭蹭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把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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