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纳兰初听见外面声音停了,试探地唤了一声。
“祁叙?”
过了一会,祁叙站在门前。
“外面怎么了?”
“来了几个流民。”
“走了?”
“走了。”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若不是看到他影子落在地上,她都快要以为他已经走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
“你要看?”
纳兰初笑了笑,说道:“想看。”
门边的身影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木头。那木头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花朵或开或合,纹路细腻,叶片纤长,依湖而开,迎风而动。
“这是什么?”
“祁叙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句:“好看?”
“好看。”确实好看,虽然没有雕刻完,但单从那画痕来看就能见兰花的风骨。他可真是厉害,不仅竹编技艺一流,连画技都如此超群。
在这山沟里蹉跎,实在是可惜了他满身的灵气。她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栽培人才,若是他能去国公府一趟,想来爹会很喜欢。
“等我雕刻完,送你便是。”
“送我,为何?”她两指揪着被单上的绣花,莹白的脸上显出疑惑之色。方抬起头,见他眉眼微
敛,周身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沉郁,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祁叙,去找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并无干系,你无须自责。再说,
你不也把我背了下来吗,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就被泥沙掩埋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又怎能看着你死?”
她苍白的面容上不带丝毫血色,白得如纸一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有几分人的气息。
祁叙听完她的话,却并未自在多少,一股淡淡的苦涩与失落在心中荡开,闷闷的,像是乌云即将压境时的沉抑。
唯一的朋友么。
“你怎么了?”看他神色不大对劲,纳兰初以为她说错了什么,让他心里更加难受,“我的意思是,我救你是”
“我明白。”他忽然道。
少年抬眼,眸子已不见一丝阴翳,多了几分内敛的温柔。
能得这二字,他该满足的。
纳兰初偏了偏头,见他已缓了神色,笑了笑。
他进来时门未关,春日的风虽然和缓,但仍有几分寒意。吹到她身上,她捂住嘴,猛地咳嗽起来。
祁叙跨过门槛走进来,关上门,把床边的衣袍轻轻搭在她背上。
衣服是张氏特地放在床边的,为的是方便她拿,只是祁叙下手太快,还未等她伸手,他便
纳兰初把衣袍裹得紧了些,笑眼微漾。
“没想到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遥记得当初她几次去他那儿的时候,总是一脸沉沉的死气,好像她欠他钱似的。后来她去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不过好歹在面对她的时候缓了些许脸色。如今的样子,到让她生出几分不适应。
她生性便带了几分粗枝大叶,自然不懂得这些微小的转变当中蕴藏了少年人许多不足以言道的心思,只当他念她生病才如此照顾。
纳兰初伸手将木雕拿过来,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翻看着,放回去的时候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这个,我能做吗?”
听说她要待在床上许久才能好,要是这几天什么都不做,准得在床上闲出病来。木雕她从未尝试过,不过她对自己的手有着充分的了解,天赋接近于无,平日里连个绣花都绣得歪歪扭扭,更别说学刻木雕。
估计刻完就是想要扔掉的程度。
“可以。”
纳兰初以为他说这话不过是敷衍搪塞她,谁知第二天他真的把刻刀和木头拿了过来。
他先教了一会儿刻木雕的基本常识,然后才挑了一把最小的刻刀给她。
“我要那一把。”她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工具,一挑就挑了一把最大的。
祁叙顺着她的望去,神色中浮现一丝犹豫。
“大的不易拿持,你还是拿小的”不易受伤,最后四字他没有说出来。
纳兰初想了想,也觉得拿最大的有些吃力。手微微一动,往中间移去。
“那中间的。”
祁叙颔首,把中间小一些的递到她手中。纳兰初接过,端详了一阵。手柄处已经磨得光滑可鉴,靠近刀刃的地方破了几个口子,想来应当是经常使用,木柄已经脱落过许多次。
纳兰初拿着刻刀,在手里扬了扬。
“祁叙,这是自己学的吗?”
祁叙别过眼,望向桌上放置的一排刻刀,眼中泛着淡淡的亲切。
“是我娘教我的。”说完,他低头抚了抚刻刀上的灰尘,目光悠远而深沉。
“还有竹编,也是娘教的。”以前他还小,娘因为身体有疾,不能下地种田。只能靠着织竹编和木雕换些钱,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
他只是点到为止,对于他的过往并未讲述太多。他并不想她因为这些过往,而对他产生可怜。
所幸纳兰初并未追问下去,只是专心致志刻着手里的木雕,仿佛已经摒弃了世间万物。
祁叙默了默,关门而去。
张氏从外而归,正碰上祁叙走出来,顺道便问了句:“她今日如何?”
“还行。”
张氏把他拉到一边,语气沉沉:“最近城中疫病横行,你看好她,切勿出去。”
“好。”
大灾后有大疫。
浮安城出现疫病的消息,仿佛插了翅膀似的传入到各个村庄,大家闭门闭户,人人自危。
谁都不知道疫病什么时候结束,但一旦染上,就是要人命的后果。
尽管如此严防死守,方塘村还是有人染上了病,两日之内就死了,全身溃烂,死状及其凄惨。
这人是个流民,原先住在隔壁村子,因为房屋被洪水冲垮,所以不得不去别地求生。许是去的地方太多,不知何处染上了疫病,传到了这里。
村里的郎中治治小病在行,对这种棘手的病症自然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只能把医馆后面的一大块空地让出来,每当有人有疫病的征兆,便把人扔进去。但这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随着患上疫病的人越来越多,空地已经人满为患。
医馆内只有一个郎中,所有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奈何这郎中是个资质平平的,全靠着自家祖宗留下来的那些方子治病,哪能治得了这疫病?
为了隔绝,他特地趁着晚上把去往后面的路封了起来。路封闭了,但声音却没有隔断,只听得哀鸿遍野,满山呼嚎。
“爹,这病真的没办法吗?”
说这话的人是郎中的女儿,名唤楚娘。她长相很是标致,眉眼清丽,才刚刚及笄,来求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
楚崀看着自家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颓然地靠在墙上,双手无力垂下。“不是为父不救,而是,而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末了,他又抬起头问:“家里还剩多少粮。”
楚娘略作思忖,回答道:“还剩一些,但不多了。”
“全煮给他们吃了吧。”他摆摆手,怅然闭上眼睛。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救不了世人,能做的有限,但毕竟都是一条条人命,总不能见死不救。
“全煮了?”楚娘面露讶异。
“全煮了”
洪水刚过,天气渐渐转暖。
村里虽然疫病横行,但好在并未波及到宋家。纳兰初的木雕磨了几天,已经初具形态。
这日,张氏来找她闲谈,说起村里的疫病。
“那郎中治不好病,于是就有人传言说这病是神的给凡人的天谴,要献祭一位女子平息神怒,那女子须得是刚刚及笄,而且要颇有姿色。”
“献祭?”纳兰初不禁咋舌,她还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每遇到天灾地动,御史台的那群谏官就会纷纷上书陛下,让其思察己过,为政以德,还未曾听说要拿女子的性命去平息神怒的。
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女子,才要被迫承担这些莫须有的责任吗?
纳兰初捧着手里的木雕,眉间沉沉,心念一动,突然计上心来。
若是这疫病消失,她便无须献出性命。只要她能弄到药方,这病就有的治,而全天下医术最高的人,大都在太医署。
但问题是,她要如何才能进得去皇城。
纳兰初思虑半晌,决定去给江黎去一封信。
当日,纳兰初早早便睡了。
如今纳兰初已经习惯了环境骤然变化带来的不适应,她穿上鞋,提笔给江黎写了一封信。
如兰见她起来得如此之早,恍然以为自己是走错了,擦擦眼,见人影还在,忙走进去。
“姑娘,今天怎起得这么早?”
纳兰初随口敷衍了句:“睡不着。”她提笔在砚台上舔舐了下,写下几个字,吹干墨迹装入信封里。
“把这个给江不,二皇子,要快。”
如兰虽不知信里面写的什么,但看她神色肃然,便知道或许是件不容耽搁的大事,连忙派人去送。
纳兰初望着雾蒙蒙的天色,叹息一声。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在信中只提到要去太医署找人,其余的并未细说。小黎哥哥是个聪明人,想来也不会多问。
信送出去不到两个时辰,江黎便回了信,说在朱雀门前等她。纳兰初二话不说就乘车赶往朱雀门,再晚一些,城门一关,她就得被困在皇城里。
马车一路北行。
如兰看她一直焦躁不安,便出声安慰:“姑娘小心急坏了身子。”
她拂袖倒上一杯茶,呈给她。
纳兰初掀起一线车帘,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眉间的忧虑萦绕不散。她接过茶,一饮而尽。
如兰见她闷闷不乐,想到了她两年前的时候也是这样。整日拿着一套尺度规范自己,明明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却整天闷在房中练那些枯燥的女红,连那话本都要封起来不看。
她鲜少出去,经常生病,最近一年多倒是好了很多,总算是回到了五六岁时候的爱笑的样子。她
原以为世子一走她又会重新回到往日的一潭死水当中去,但所幸的是并没有,倒是今日的事情让她成了这样。
姑娘不过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姑娘,若是整日忧思过重,怕是要生出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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