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抵达江南渡口时,已入了夏,渡口有好些百姓人家在卖花,江南的花,总是要比别处多些。
自从收到汴京贤王的信,沈家每日都有派人来渡口探望,今日得知官船已至,沈家的管家王叔一大早就领了一干人等来渡口等着。
沈家是江南望族,两个女儿都嫁入皇家,沈家老爷子又曾是帝王的老师,如今一见这阵仗,都在渡口张望怕不是来了哪个大人物。
“郡主,是沈家的人!”
青泥很是高兴,一连在船上快半个月了,就算她不晕船,人也要晕了。
宋慕春顺着青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幼时她曾跟过母亲来沈家,王叔她还是识得的,只是岁月风霜,当年的故人也白了头。
船上的侍卫先下船开道,隔开了看热闹的百姓,宋慕春走在前头,江云生次之,此番他来江南,也算得上是秘密而行,沿途的官员都不知晓,因此他也未着官服。
王叔一见到那岸上的姑娘,立马就领着自家人跪了下来,高声道:“草民王礼恭迎明珠郡主。”
宋慕春忙让青泥去将人扶起来,她也快步走了过去,“王叔,快快请起。”
王叔双眼含着泪,连连往后退,不让青泥扶,“姑娘使不得,我自己起来便成。”
“郡主长大了,老爷看见了定然要高兴的。”
王叔抹了下眼角,脸上满是欣慰,他打小就跟着老爷,是看着家里大小姐二小姐长大的,如今年纪大了,也依旧替沈老爷子守着家。
今日一见宋慕春,王叔不免想起早逝的两位小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郡主,马车已经备好了,您先上车,渡口这边风大。”
王叔正要领着人往前走,发现后头还站着位白衣青年,那一身的气度看着也不像寻常人。
“这位公子是?”
江云生闻言对着王叔行了一礼,“晚辈姓江名云生。”
宋慕春知他不想暴露身份,便笑道:“王叔,这是阿爹给我的贴身侍卫,您不用管。”
既然郡主说了不用管,王叔便也没再问什么,只是心里也知道这江公子恐怕并不是什么贴身侍卫,哪有侍卫不配剑,反拿着把折扇,像是位温文尔雅的书生。
宋慕春自然是要坐马车的,她打着窗帘子往外看,江云生正骑马跟在马车的身侧。
见她探出了脑袋,江云生淡笑道:“郡主放心,小人定然会护好郡主安危。”
宋慕春也不客气:“那就有劳江侍卫了。”
从江大人变成江侍卫,这身份地位可谓“一落千丈”,宋慕春坐在马车里,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远离了汴京的纷纷扰扰,身处江南之地,反而让她觉得安逸不少。
沈家坐落在一处僻静之地,远离了闹市,这是沈老爷子当年自己选的,他不喜喧哗,清静些也好养病。
宋慕春一到沈家,也没先去休顿一下,立马就叫王叔带着自己先去瞧一瞧老爷子,亲人相见,江云生也不便跟着去,由着下人先带去歇息下。
今日难得没有下雨,沈老爷子在院中支了个躺椅晒太阳,悠悠的茶香弥漫在周围,嘴里不知在哼着什么戏词。
自从卧病在床后,老爷子听戏也没那个精力了,只是偶尔会把戏园的人请到家里来唱两句,听着舒心,也能解解乏,不至于终日只沉浸在苦味的药汤中。
“外祖父。”
门外的姑娘喊第一遍时,老人还没听大清,第二遍时,姑娘声音里已带着哽咽之意,老爷子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瞧着门外有些熟悉的身影,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阿澜,是你吗?你怎么,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沈老爷子想要起身,奈何身子无力,王叔赶忙走过去把老爷子扶起来,老爷子猛地咳嗽了起来,眼前好似有两个身影慢慢重叠在一起。
“阿澜,你大姐呢看我老糊涂了不是,皇后哪能随便出宫。”
宋慕春小跑过去伏在了老爷子身侧,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外祖父,是我,小春,你不记得了吗?”
王叔也在其耳畔道:“老爷,是郡主,郡主来看您了。”
老爷子把手抬起来放在宋慕春手上,慢慢握住,看了好一会才笑道:“是小春啊,原来是小春,好孩子,你来了。”
“你的眼睛像你阿娘,是外祖父认错了,小春莫要哭。”
“快,快,去让人把做好的玫瑰酥拿来。”
每说一句,宋慕春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一分,阿澜是娘亲的小名,玫瑰酥是她在沈家最爱吃的点心。
王叔见老爷子眼角也泛泪光,恐他又想起伤心事,于是朝宋慕春安慰道:“郡主,老爷见着你开心呢,若你哭伤了身子,岂不是叫老爷伤心。”
宋慕春点点头,知道外祖父的身子如今禁不起大悲大喜,赶忙从青泥那拿来帕子擦干眼泪,坐在了一旁的小椅子上。
祖孙俩眼眶都是红的,沈老爷子握住外孙女的手,像从前那般替她暖着手,只是老人不知,自己的手再也没从前暖和了。
宋慕春压制住眼底的泪意,未曾看见时不觉得,如今一瞧,沈老爷子比之从前更加瘦弱,背也佝偻了起来,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大大咳嗽一番,有时甚至都难以喘气。
当着外祖父的面,宋慕春不想过问,于是等出了院子后,便问起了王叔:“王叔,之前宫里派来的太医是怎么说的?”
年前的时候,皇帝知晓沈老爷子的病情后,也曾特意派请太医下江南,虽多有调理,但毕竟宫里的太医,只看了病情开了药方后,便又回京去了。
此后,贤王曾送信来说要把老爷子接去汴京休养,有太医的调理,大抵是会好些,但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去,一辈子住惯了江南,懒得走动。
但宋慕春哪里不知道外祖父的心思,汴京皇家之地,阿娘和姨母却都是在那里没的,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了,怎还会再踏足伤心之地。
王叔想起太医的话,不免叹了口气:“太医说老爷这是内里的病,长年忧思过度,心病还需心药医。”
但心药在何处,心药早已没了。
这次在沈家,宋慕春依旧是住在阿娘的院子里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依旧如同当年。
初来江南的第一个晚上,宋慕春有些难以入睡,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芭蕉叶上,点点滴滴,恰是伤心枕上三更雨。
下了一夜的雨后,清晨走出门时,院子里满是初夏时节雨水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当年阿娘在窗前种的芭蕉树,如今已阴满中庭。
“郡主。”
隔着一道院墙,蓦然传来了江云生的声音,宋慕春正疑惑着,就见着一位白衣公子从那院墙旁探出了脑袋。
原来昨日她与江云生不过是一墙之隔。
“郡主,雨过天晴,不如出去走走?”
宋慕春正好也想出门去给外祖父买些爱吃的点心,闻言便点点头,神情依旧有些恹恹之态。
江云生好似未看见她红肿的双眼,并未过问什么,只是朝青泥嘱咐道:“去给你家郡主寻一顶帷帽来,街上人多事杂,莫要冲撞了才是。”
昨日在渡口那般大的动作,江南早就在传沈家来了位郡主,就连不少官员都亲自上门来了,不过都被子非给挡了回去。
郡主只是来探望外祖父,与江南的官员自然不会有联系,但他们可想不到,沈家还住了位朝廷新来的江大人。
为了不引人注目,宋慕春只带了青泥和子非出门,也未坐马车,只沿着小道一路慢慢行走。
沿路有不少的田地,可看见有不少的农民在其深耕,即使是这样的天气,他们也累的满头是汗,但和旁人说起话来,依旧是一副笑脸。
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有家有田便已甚是满足。
宋慕春见身侧的人放慢了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是不是在想田产的事?”
江云生收回目光,折扇轻轻拍打掌心,不知在思虑些什么,“郡主,你可知柳自清认罪书上,霸占田产贪污一事有多少亩?”
还不等宋慕春回答,江云生就继续说道:“一府四县之田,光是庄田就有一百余所。”
如此大的贪污,发生在朝廷之中,若不是有百姓以性命作为铺路,往上告之,那封百人书恐怕日日夜夜都压在官员手上,不见天日。
可若是天下百姓皆有冤无处喊,告官又无门,那百姓何来得安居乐业之说,只怕外乱没有,倒起了内乱。
此次皇帝大怒,怒的不仅仅是这件贪污之事,更是皇帝的耳朵被朝廷的官员捂住了,听不到民声,看不到民意,倘若有一日天下大乱,群起而激愤,皇帝是不是也不知道?
宋慕春虽为此而惊讶,但还是有所疑惑:“这么大的贪污,从前被遮盖住了,为何如今却又在这个时候抖漏了出来?”
偏偏还是在柳家出事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都出现在了柳家。
朝廷官员都知道皇帝厌恶贪污,而田产这种事是最容易被查出来的,身为礼部尚书的柳自清,浸淫官场多年,岂会不知道其中道理。
宋慕春朝江云生看去,刚想说话,前头忽而跑过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只顾着跑,却没注意前头来了人。
江云生手快,一把折扇拦住了小姑娘,宋慕春见他手都未退半分,那小姑娘却被止住了脚步,“贴身侍卫”果然够尽责。
小姑娘显然是被吓到了,两只小手捏着衣角,都快要哭了。
宋慕春见此温声道:“小姑娘,你一个人这是要去哪,慢些走,别着急。”
小姑娘本害怕被骂,可见这漂亮如画上的小姐非但没责骂她,还如此细声细语,便乖乖回道:“我去给我爹爹送饭,怕慢了,饭就要冷了。”
说这话时,小姑娘还把手上用藤编的篮子稍稍举起来了点,宋慕春往那边田地里看了眼,也不再多问,摸了摸她脑袋,“去吧,饭莫要冷了。”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宋慕春一时有些怅然。
“江大人,你一定要把那些贪污的人抓起来,统统都关进大牢去!”宋慕春转头看着江云生,她没有喊他江公子。
江云生看着田地里劳作的身影,朝宋慕春重重点了下头:“好,郡主放心。”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