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道自己又被永安侯盯上的江云生,正悄悄跟在一马车身后,马车一路向西,不是回王府,而是绕着汴京城的外街溜达。
宋慕春坐在马车的软垫中,看着一桌子的点心,抱怨道:“阿爹从蜀地请的大厨真是愈发松懒了,这些通通都不好吃。”
青泥听闻后,将桌上的吃食一一收了起来,以免郡主瞧着烦心,而后又从小柜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郡主,说道:“郡主,这是江南先生的书,您最近不是爱看吗?”
仍旧是那本《雪厢记》,宋慕春翻开书页,恰巧里头正有那篇“玉簪记”,耳边好似又想起戏台上那青衣声声泣血而唱的戏词,她猛的将书合上,自言自语道:“什么此生只为一人好,我看他就是那懦弱的书生,我才不要做那痴等的小姐,凭白让人笑话了去。”
这话可把青泥吓得不轻,她连忙将书收好放了起来,可不能再让郡主看下去了,然而转头又听见郡主一声哀叹,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更怕郡主郁结在心,倘若因此身子不好,那更不能了。
于是青泥便提议道:“郡主,要不咱们下去走走?我看好似要到汴河了,如今河边柳树葱葱,晚风也正好。”
一见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江云生赶忙隐匿于一旁的墙角后,就见青泥扶着宋慕春走下马车,主仆二人往河岸柳树下走去。
汴河穿城而过,由北门入京城,缭绕自西南而出,一进夏日,河岸边的柳树郁郁葱葱,垂柳成行,溶溶如烟,每逢早雾蒙蒙或细雨绵绵之际,烟柳碧水,恰如纸上山水之画,江云生记得,这正是宋慕春此前同他说过的汴京十景之一。
只是景色如何再好,也不如烟柳之下徐徐站着的姑娘。
“郡主,怎么了?”
青泥回头张望,却是什么也没瞧见,宋慕春摇摇头收回目光,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携着青泥的手慢慢沿着河道旁走着,江云生见状从树后走出,一步一步跟在姑娘身后,有些被河水打湿的泥土上还清晰可见脚印,小小一只,他的脚一盖上去,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倘若人心情不好时,当真是走哪都不顺心。
“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本公子会得罪明珠郡主?打,给我往死里打,本公子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来救你!”
“看看他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瞧一瞧。”
纵然柳三变如何攥得紧,窝在怀里的药包还是被人抢了去,柳毕书拿在手中颠了颠,拿脚尖抵着跪在地上之人的额头上,脸上露出抹恶笑:“你说,本公子把这药包扔进河里如何?”
“哟,还瞪本公子呢。”
柳毕书狞笑着,将手高高抬起,腿上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只见柳三变恶狠狠地咬在自己腿上,不论旁人如何打如何扯,他就是不松口,柳毕书只觉肉都要被咬了下来,一拳狠狠砸在柳三变头上,这才终于松口,趴在地上好似晕了过去。
“臭小子,你是不是找死!”柳毕书怒吼一声,就要将手上的药包往河里扔去,然而不知打哪扔过来一个石头,直击他手腕,柳毕书顿时吃痛起来,药包也掉在了地上。
就在他痛的骂娘的时候,宋慕春走了过来,一见着她,柳毕书立马禁了声,捂着手腕招呼人赶紧走,跑得那叫一个快。
“看来阿年叫他狗腿子还真没叫错。”宋慕春自是一声嘲笑。
青泥走过去将地上药包捡起,柳三变趴伏在地上,颤巍巍伸出手去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他慢慢蜷缩起身子,已没有多余的力气爬起来,却仍旧不忘拿起衣袖抹干净脸。
宋慕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他自己一点点站起来,过了许久她才听见柳三变一声道谢:“多谢小姐。”
能让堂堂太尉家的公子如此惧怕,柳三变不用想也知眼见这位小姐身份非富即贵,得人两次搭救,他却只能言一句普普通通的多谢。
宋慕春瞧着地上那块小石,轻声道:“不用谢我。”
“你叫何名?”
“回小姐的话,在下姓柳,”柳三变捂住嘴咳了一声,脚又往后退了一步,方继续道:“在下姓柳,名三变。”
“柳三变,”宋慕春抬头忘天,想了想,而后悠悠道:“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想必正是此意。世间多是欺善怕恶之人,但穷且益坚,当不坠青云之志。”
许多年后,柳三变早已不记得那日身上的疼痛,唯有宋慕春眼里映衬着的明月,在他梦里反反复复一直念想着,原是君子有三变,曾几何时,他也曾心心念念要做这样的君子。
宋慕春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握在手中,朝着来时路走了回去,她知道这样的事也许往后还会发生,她能阻止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又可否能阻止每一次?
世间的事,哪一件不是靠自己。
然唯有一件,靠的是心不是人。
狐狸再怎么躲,终究还是会露出尾巴,宋慕春将树后遗落在地的一根小菜苗小心翼翼捡起来,再用手帕包裹着,张望了眼四周,咬牙切齿道:“江云生,别让本郡主逮着你!”
如此这般,江云生倒有些做贼心虚之感,眼见马车一路驶回,他叹了口气,慢悠悠走至一家小酒摊面前,拿出自身携带的小酒瓶,要了些青梅酒,入口清冽,竟也尝出些许苦涩。
卖酒的老翁瞧是个熟人,如今夜色晃晃,刚想同这公子说上几句话,也好问问有没有把那小姑娘哄好,就见江云生提气一跃上了屋顶,白衣翩翩,颇有月下仙人的风范。
脚下虽踩着灰瓦,江云生走起来却如在平地,偶尔还可听见底下房内或传来婴儿啼哭声,或传来夫妻低语声,人间百态,不过一屋一瓦之下的遮风避雨。
最后行至一处屋瓦上时,看着当是个大户人家,寂静无声,很是个望月饮酒的好地方,然而酒未过半,身旁的屋瓦却传来一两点轻声的响动,江云生握紧手中折扇,猛然厉风刮过,压得他手腕有些许生疼。
“江兄?”叶温山定睛一看,有些惊讶,连忙收回手中的红缨枪。
江云生坐起身,歉然笑道:“竟没曾想原是你府上,扰了你清静了。”
叶温山听闻摇头,他也穿着一身白色衣袍,不过手腕和脚腕上皆束着绑带,额前可见些许薄汗,适才他在院中练武,好端端地却听见这屋顶有轻响,步伐轻盈,气息稳重,原以为是哪里来的贼人,便悄声摸了上来,不曾想竟是江云生。
“江兄这么晚怎么还没回去?”叶温山也学着他,掀起衣袍坐在了屋顶上。
江云生晃了晃自己的酒瓶,淡笑道:“今日月色极佳,便多喝了些酒,实在无意,还望叶公子莫见怪。”
“只要不是贼,叶府随时欢迎江兄来,不过只要多与我切磋一二就行。”
叶温山也将自己的红缨枪提了起来,银亮的枪头与江云生的酒瓶碰了一下,后者开怀大笑,将酒瓶递与叶温山道:“正所谓举杯邀明月,叶公子尝尝?”
“江兄美意,只是我不喜饮酒。”叶温山摆摆手,将酒瓶推了回去。
“可惜,”江云生轻叹:“叶公子日后上了沙场,这酒可是少不了的美物。”
“怎说?”
“前人云,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将来叶公子沙场卫国,有酒壮胆,谁人可敌?”
“就算无酒,若有敌来犯,我也定当不惧!”少年双眼炯炯,声音铿锵有力,手中握着的是红缨枪,亦是他多年来想要保家卫国的一颗赤子之心。
屋顶的夜风猎猎作响,江云生躺在灰瓦上仰头看着这个眼里充满着期待的少年,文人以笔写天下,一支笔写尽世间虚虚实实,唯有这些爱国爱家子弟,许是一柄剑,许是一杆枪,便敢与千军万马作敌,只真不假。
“江兄有着一身好功夫,将来何不同我一起从军卫国,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叶温山兴致勃勃地回头说道。
“恐怕不行,依着我这爱喝酒的性子,只怕醉在沙场了,”江云生一笑,接着又说道:“想来叶公子日后定能成为个好将军。”
被这么一说,叶温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自己后脑勺,说道:“我只望能成为我爹那样的将军就行。”
民间从军者,人人无不向往能进骠骑大将军的叶家军,做一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常胜军,就连文景帝也曾在朝中大赞,庆阳既有文曲星又有武曲星,当真是天佑庆阳。
辅佐文景帝的“文曲星”是朝中重臣赵丞相,“武曲星”说的则正是镇守北地的叶将军,然而良臣易得,名将却是难成。
两人就着月色也就这么谈起了话,多是叶温山询问些武功招式上的话,叶家也曾人丁兴旺,先帝还在时,叶家六郎风光无限,无奈北地之乱后,六郎仅有二郎归,如今叶府也就只剩叶温山这一根独苗,平日里在府中难得有个同伴说话,不同于平日,今晚可谓是兴致盎然。
“山儿,你在屋顶做什么?在与谁说话?”
叶温山正要拉着江云生再比试比试时,院中忽的传来一妇人的唤声,他听闻后,急急应了声,忙从屋顶跃了下来,江云生见状收好手中的酒瓶,也跟着来到了院中,主人来了,哪有不见的道理。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未睡?可是哪儿又不舒坦了?”叶温山一路小跑到叶夫人跟前,有些担忧地问道。
江云生走在后头,见着叶夫人一身素衣,手中正捏着一串佛珠,脸庞看起来颇是瘦削,之前听闻叶将军的夫人乃是武将世家出身,舞剑舞得极好,如今一见,倒像是常年伴着青灯古佛的模样。
“夜里凉,练武后易出汗,吹不得风,快些回屋去。”叶夫人握住儿子的手,慢慢嘱咐着。
叶温山应了声,也不忘把江云生说给母亲听:“知道的,娘,这位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好友,也是江翁的弟子。”
“在下江云生,见过叶夫人。”
江云生拱手向其行礼,叶夫人手中轻轻转着佛珠,淡淡点了下头,抬眉扫了眼站在身前的人,借着院里烛光,只觉这人眉宇之间有些相熟,但天下相似的人未单有,并无甚可问的,于是便独自回了屋。
“江兄别介意,我娘近年来身子不大好,不太喜见外人。”
叶温山眼里含着几分歉意,怕江云生觉得怠慢了,便要拉着他去别的地练武,江云生把自己手中一直拿着的菜苗亮了出来,婉拒了他:“来日方长,叶公子的比武等得,我的这些菜苗可等不得了,不如改日再约。”
这回出叶府走的是正门,江云生回望了一眼叶府大门上挂着的牌匾,“将军府”三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想起适才叶夫人对自己儿子的嘱咐,也许世间琐碎,唯有母亲常常叨唠,他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这些菜苗种上为好,不然待到秋日,空手赠与姑娘当真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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