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后院门口,青泥冷着一张脸站在子非旁边,几次子非想说话,她都装作未听见的模样,宋慕春一下马车,看见这两人的脸色,便知这二人又吵架了。
“子非,你怎么在这,阿爹那边呢?”
被问话的子非先是偷偷瞥了眼青泥,叹了口气道:“郡主,王爷他在书房,让属下在这里等您。”
宋慕春面色不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过去,稍后我就来。”
“王爷说,让属下见到您后,便带您过去。”
子非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耽搁不得,青泥听到这话,走至郡主身旁,低声告诉她:“郡主,王爷已经知晓了。”
既是如何知晓的,见到子非在这以及青泥不悦的脸色,宋慕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子非到底是阿爹身边的人,问起来,他也不能不说,因此宋慕春也并未生气,她知道这件事瞒不了阿爹多久。
“郡主,”江云生在这时出声喊了一句宋慕春,“能否借一步说话?”
青泥没好气地推了下子非,于是他走过去牵走马车,抿着唇道:“属下先去把马车放好。”
江云生的怀中还揣着那本《齐民要术》,是宋慕春忘在了龙图阁,之前情急之中,他只得从四楼的窗户处出去,未避免李掌书怀疑,他再从龙图阁后面绕了回去,假装询问,见到他时,李掌书便将这本书交给了他。
看着江云生手中的书,宋慕春哑然失笑:“原来竟在你这,反正也是为你而借,你且先拿去。”
“郡主不看吗?”
“种菜不应该是江侍卫更擅长的吗?我只需要负责吃就好。”
“好。”
“江公子还有话吗?”
“郡主,”江云生望着这双如月的杏眼,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压在喉间的话语终是沉声说了出来:“若是王爷问起,你便都推在我身上便好。”
宋慕春不解:“都推在你身上?怎么说?”
“你便说是在下逼着你偏行此事。”
江云生说得一本正经,倒把宋慕春惹笑了:“我堂堂明珠郡主,因何会被你逼着行事?是因为公子会伤我,还是因为公子有恩于我,又或是因为本郡主对公子别有意图?”
“若是第一条,怕是公子还未出手,东洲就已被掀翻,若是第二条,我曾说公子有三恩于我,公子此前也说要二谢我,一谢糖蒸酥酪,二谢解围之恩,那便是还差一谢,所以第二条倒也可以当个借口,”宋慕春停顿了一会,接着慢慢说道:“至于第三条,江公子觉得呢?”
无人的院门墙角下,娇俏的姑娘笑靥如花,江云生只觉手中的书滚烫得很,接着她的话很快就回道:“第二条不算,那日说好的,我教郡主下棋,郡主助我进龙图阁。”
既然第二条不算,那便只剩第三条了。
虽说姑娘家大了,由不得爹娘管,可在贤王眼里,自己家闺女可不就是个明珠,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如今看着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的闺女,贤王那是骂也不是凶也不是,只好拿眼干瞪着。
宋慕春见阿爹这幅模样,自知理亏,低着头闷闷道:“阿爹,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我看你是下次还敢,”贤王走到闺女面前,叹气地问了句:“这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没有没有,阿爹,我办事您还不放心,这次要不是子非告诉您……”在贤王的目光下,宋慕春后面说的话声音愈来愈小:“您肯定也不知道。”
“你啊你!”贤王气得在书房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一画像前,语气里满是无奈:“明珠啊,你知不知道你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的,龙图阁岂是旁人随意能进,何况还是四楼的藏史阁,那小子利用你,还不知安的什么心!”
贤王说着便自觉心中来气,不过是淮南郡来的书生,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于是立马就要叫王府的侍卫去东洲把人抓过来,却被宋慕春给拦了下来。
“阿爹,你听我说,不是他利用我。”
“那你为何又要帮他进龙图阁?”
“阿爹,我也想知道一个真相。”宋慕春走至贤王的身边,同他一起望着画像中的女子,女子生得明媚,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由是一双杏眼与她长得极像,她说:“当年阿娘没做成的事情,我可以替阿娘去做。”
宋慕春一直都知道,其实阿娘并不喜欢自己这个明珠郡主的封号,得了太多的风光荣耀,日后必定都是要还回去的,就算是贵为贤王妃的阿娘,在自己恩师遭人构陷时也依然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恩师被驱出汴京,再也不能踏进自己费尽心血重建的书院,那时的阿娘该是多难过。
人人都道当今圣上是如何宠爱明珠郡主,比之宫中公主皇子更甚,可越是如此,便越是惶恐,她不过小小郡主,如何承受得起天子之喜,言官恶语相加,道她坏了礼法,恳请圣上万不能如此,甚至连明珠二字都要废除才能作罢。
可最后的结果如何,言官被拉出殿外廷杖,圣上大怒,朝堂之上言其宗室之情哪来礼法之错,明珠就是庆阳的掌上明珠,然而树大招风,外人只道贤王一生悠闲自在,不掺官场半点,可宋慕春又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
“你阿娘是个聪慧之人,可聪慧伤身,我知道,她厌恨皇家,害了她姐姐,也害了她老师。”贤王神情落寞,想起当初那个明媚如阳的女子,最后缠绵病榻而去,只觉呼吸紧促,倒是悲从中来。
宋慕春不愿看见阿爹这个模样,她走上前去,背对着画像,学着画中阿娘的动作比划着,笑道:“阿爹,你忘了,阿娘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我和阿爹了,你看看,我这样,是阿娘美些,还是我更美些?”
贤王轻敲了下闺女的脑袋,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别和你阿娘比,你可别忘了,在咱们家,你阿娘排第一。”
初夏的微风从窗户里钻了进来,轻轻吹起墙上的画纸,画中女子眉目温柔,低头含笑,就好似在看着底下笑闹的父女二人,望之不得语,但愿书平安。
但是最后,贤王仍不忘再嘱咐一句:“这回就算了,下回不可再帮那小子,他既敢一人来汴京,若没有自己的本事,就该滚回去。”
宋慕春摇头:“那可不行,阿爹,我还对人家别有意图呢。”
此话一出,贤王顿时沉默不语,宋慕春叫了好几声阿爹都没有应,过了好一会,贤王才道:“先等等,且容阿爹算算府中还有多少侍卫,还看踏不平这臭小子的东洲!”
而此时,还不知已被贤王记恨在心的江云生,正坐在房中思索着今日所看到的纪史。
明德五年,顾学士被圣上钦点为科举的主考官,朝堂上下人人都知,顾学士一身的文人风骨,为人襟怀坦白、正直无邪,被奉命为主考官后,甚至紧闭顾家大门,与大家概不往来。
然而放榜之日时,却有一学子在榜下泣哭,诉告科举有人舞弊,时人震惊,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任副考官的侍讲学士赵道诚,为避免此人闹事,他派人把泣哭的学子抓住,但榜下百姓何其多,科举舞弊一事一时间传遍整个汴京。
文人学子得知后,一个个皆气愤填膺,既是科举舞弊,便去询问主考官顾学士,众人围住顾家大门,要顾学士出来给个说法,顾学士一知此事后,当下脱官服去官帽,一身素衣站在阶上,誓言必会查清此案,否则再无脸做此翰林学士。
只是还不待去查问当日榜下诉告之人,就有百姓发现此人竟溺于河中,岸边只方有一双鞋一封信,信中字字含泪,言道自己寒窗苦读十几载,却不及他人一朝舞弊进宫门,其中还点名出顾学士的表弟,说此人肚中无墨,却能得以考中进士。
一时间,顾学士被所有文人学子大骂,骂其行官之便,毁其文人之名,私下敛财,助得那些人得了假进士,自己享真福。
窗外湖水被风吹的荡漾,江云生望着湖面,心中起了疑思,榜下诉告的到底是何人?既告了又为何寻死?赵道诚抓住了人为何不第一时间交给官府?那封信又是否真的是诉告的学子说写?
纪史的最后,不过寥寥几页,写的是官府从顾家搜出了私信,信中多是与科举学子的钱财和考题之事,其中便有顾学士的表弟,私信一出,顾家立刻被文人学子踏遍,家门口日日都有人来骂。
赵道诚得知后,一人去了顾家门口与百姓解说,却差点被人打伤,顾学士也被关进了大牢。
但还未等官府彻查此事,又不知从哪传出秦家大公子舞弊的消息,当年的科举,秦大公子乃圣上钦点状元,舞弊一事非但未消还人人传知,秦大公子心中悲愤愈加,为证自身清白,为保秦家文人之盛誉,一头撞在了翰林院门口的大柱之上,时年不过二十。
“秦大公子…赵道诚…私信。”
江云生口中喃喃低语着,这些事都与师父和他说的并无一二,只是其中一事,便是那些从顾府中搜出来私信,江翁与顾学士乃好友之交,自然是认得好友的字,当年搜出来之后,他站在院中也看过,字的确是好友的字迹,只是那信纸令他觉得颇为蹊跷。
顾学士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癖好,唯有身为好友的江翁熟知,那便是他十分注重写字的纸张,非好纸不写,自觉纸乃字的灵,当要以好纸衬好字,只是那日的私信,却是纸张粗糙,乃穷人家常用。
虽深知这是疑点,可科举舞弊一事令整个庆阳百姓都震怒,由是那些苦读的学子,甚至百人联名上书给圣上,要圣上给天下文人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是顾学士自缢于牢中,顾府之人皆流放发配苦寒之地,当年的科举也都作罢,但圣上却只留下来秦大公子一人的状元之位,自此以后,汴京再未有一人敢言秦家的不是。
当年之事如何,真相如何,好似并无人在意,顾学士死后,科举舞弊一案也再无人提及。
然而唯有一人,如今风光无限,赵道诚赵丞相,当年的侍讲学士,科举舞弊案后,一路青云直上,只是不知他是否又信了那些私信呢?
就在江云生细细思索时,院中突然传来小林的呵斥声。
“你们,是谁!出去!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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