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的争闹过后,书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每日仍旧三声钟响,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只是院内时常会有一些风声,学子们暗地里都在谈论秦安鹤和江云生之事。
宋慕春已有好几日未曾与江云生说话,偶尔在书院门口碰见,在桂花林中碰见,在天章阁碰见,明珠郡主自然是视而不见。
但不知为何,今日的茶课上起来倒是颇为无心,满室茶香也好似无甚味道,竟都不如那青梅酒之味。
“郡主,近日可是有何烦忧之事?”
看着赵无眠一脸担忧地询问着,宋慕春忙道无事,从小木桶里舀起一小勺水自桂花树底浇去。
自从碰见赵无眠一人在桂花林中浇水,往后隔三差五宋慕春便也跟着她一同来到此处,权当做在书院的消遣。
桂花林并不小,这一大片需分好几回才能浇完,若叫旁人常做此事,怕是三两回过后便不干了。
但赵无眠偏偏一年四季都如此,问起她为何这样做时,她也只是莞尔一笑,觉得当初无归居士种下这一大片桂花树,自然不忍看见它们凋零而去,如今她也只能为此做点小事。
蹲在林中浇树的宋慕春慢慢将水洒至树底,抬眼往思贤院看去,那里是男子读书明经之地,而后又装作无意似说道:“前些日子听人说思贤院内发生了一些事,也不知是怎么了。”
正在舀水的赵无眠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思虑了好一会才答道:“我记得好像是在贺老夫子的课上,夫子提了个问题,倒把满堂的人差点难住了,气的夫子拿起戒尺在讲堂上打了好几下,直骂堂下的人愚蠢,最后终是叫了秦二公子和江公子两人作答。”
“问的是何问题,竟能刁难这么多人?”
“贺老夫子问了这么一句‘望月之时,常见月中多有灰朦之处,若月中明净无物,可否比之先前明亮’”
“这倒是个奇怪问题,”宋慕春站起身,将木勺放回桶里,接着问道:“那秦二公子如何作答?想必书院内贺老夫子最器重他了。”
赵无眠却是摇摇头,答道:“秦二公子未曾作答,倒是江公子说了这么一句‘并非如此,就如同人眼中有瞳,没有它,眼又如何明亮’。”
只此一句,迎来的是满堂喝彩,当时听人说起的时候,赵无眠也觉得此语甚妙,以眼比月,极为巧思,不愧为江翁的弟子。
可转眼一瞧,郡主却不以为然,只一心浇树,赵无眠不禁心中感叹,不愧为明珠郡主,想必平常里见着的人多了,遇事才总如此云淡风轻,若她能学着一半也好。
可满树桂花却是瞧得清楚,这树下的姑娘明明翘起了嘴角,连眼里也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笑意。
赵二小姐心中是如此想,来接自家郡主进宫的青泥却是狐疑得很。
这两日郡主总是闷闷不乐,就连王爷从蜀地请来的那位大厨所做的点心也不大爱吃了,可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明眼人一瞧便知郡主高兴得很。
“阿爹也在宫中么?”
“是,宫中遣人来话说,圣上要王爷留下用膳,特吩咐人来接郡主一同进宫。”
青泥说着,又夹了一块糕点给郡主,在宫中用膳,向来都是吃不饱的,帝王尚且食不过三,又何况旁人?
离东华门越近,街上便显得愈发冷清,借着月色的冷光,远远可看见宫门前站着身穿甲胄的带刀侍卫。
在庆阳,凡进宫者,皆要步行进殿,但凡事也有例外,皆以这宫中之主所说为尊。
幼年的时候,宋慕春常会跟着阿娘进宫去看望皇祖母,那时她跪坐在马车的软垫中,掀起车帘往外看时,会惊叹宫殿的雕梁画栋,喜爱御花园中那些从未见过的名花,沉醉于华清池的碧绿明净。
但阿娘的模样却是不苟言笑,后来,她才明白,这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大门,不知困住了多少人的年华岁月。
站在乾清宫的殿里,隔着一架九龙宝座屏风,宋慕春隐约可瞧见有好几个身影,她在心中长叹一声气,脸上扯出一抹笑容。
阿娘说过,这宫里只能见人笑。
“明珠小丫头,站在后头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皇伯伯眼神真好,本想着躲一躲,没曾想一眼就被瞧出来了。”
宋慕春绕过屏风,走至众人眼前,对着坐在最右边的一女子眨了下眼,一脸的顽皮之相。
那女子坐的端正,怀中抱着一只橘色的大猫,身穿一件紫色罗裙,一头青丝挽作同心髻,插着一根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尽显一身的贵气,此刻见着宋慕春走进来,清冷的面容难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大没小,还不赶快过来行礼。”
见自家女儿还站着,贤王冷着一张脸斥责了声,哪知坐在最中间的一人却摆了摆手,温声道:“无妨无妨,二弟你可别吓着这丫头。”
宋慕春闻言,走上前去,朝那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行了一礼,一点也不见什么惊吓模样,而后又笑着道:“许久未见皇伯伯,没曾想皇伯伯竟又比先前气宇轩昂不少。”
此话一出,文景帝顿时大笑出声,对着宋慕春无奈道:“你这丫头,口齿是愈发伶俐了,朕都快年过半百,谈何气宇轩昂?”
“皇伯伯是天子,是庆阳顶顶尊贵之人,要我说啊,不仅是气宇轩昂,还玉树临风、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停停停,”文景帝连忙伸手止住这丫头,笑骂道:“就你惯会说,若是朕的几个子女有明珠丫头一半能说会道,朕怕是什么都不用愁了。”
“不过是一张嘴皮子爱说罢了,这丫头顽的很,不然哪会送去松山寺,皇兄可莫夸她,再夸啊,这丫头非上天了不可。”贤王在一旁不禁摇摇头说了这么一句。
宋慕春皱皱鼻子,朝自家阿爹扮了个鬼脸,惹来屋内几人轻笑,一时间殿内烛光暖暖,一派其乐融融模样。
而后她看了眼周遭,便坐在了紫衣女子的身旁,女子前面还端坐着另一位年轻男子。
他身着玄色衣袍,头戴玉冠,佩双瑜玉,眉眼清隽秀美,见着宋慕春坐下,转头看向她,低声道:“慕春妹妹,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太子哥哥,这么久未见,我觉得我前面那话用来夸你也是可以的。”宋慕春点点头,眼里满是真诚。
想起方才那些夸人之词,宋清雁眼里露出抹淡淡笑意,轻声回道:“多谢慕春妹妹夸奖。”
其实要论夸,宋慕春觉得把这世间最美好的词用在这位年少太子的身上也不为过。
文景帝的子女其实并不多,到如今也只有三子一女,皇长子便是现今这位太子,正是母凭子贵,其母才被封为皇后,入住凤藻宫。
宋慕春对这位太子堂哥接触不多,但寥寥的记忆里,少时东宫的灯可以彻夜不灭,窗下始终是少年温书的身影。
连外祖父谈及这位太子都是赞叹不已,后来她去了松山寺,偶尔可以听到上山的香客说起这位太子。
印象最深的是六七年前那场江南水灾,太子自请下江南,开粮仓,镇南方,足足待了有半年之久。
手上丝丝缕缕的毛绒之感让宋慕春渐渐回过神来,原来是那只橘猫把爪子搁在了她手背上。
而橘猫的主人正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它,纤细白嫩的手指在橘色的映衬之下更是指如葱根,美人便是哪儿都美。
自打出生以来,宋慕春便知晓在这宫中,她最亲的人不是被叫做皇伯伯的人,而是那位曾高坐凤椅中的姨母。
世人都说这皇后该是母仪天下,而非美惑人心,可偏偏宋慕春不这么想,女子的美本就不该被定义,而美也不该是错。
后来,姨母因病而逝,却给她留下了一位阿姐,给庆阳留下了一位尊贵的长公主,也成了她在这宫中最亲之人。
夜色下的皇宫自有白日里看不到的景色,晃晃烛光伴着一路,携手而行的两人身影忽而长忽而短,映照在冷峻的青石板路上,惹来橘猫时不时的蹦跳。
“阿姐,你这只猫长得也太大了些,难为你每日抱着它。”宋慕春看着优哉游哉走在前面的大猫,只要蹦一下,肚子就弹一下,怕是有普通人家养的猫儿两倍大。
“不过是平日里吃的多了一点。”宋折梨懒懒地回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多是对这只猫儿的维护,不过是走了两三步,又把猫儿抱了起来。
虽然此前住在松山寺,但两姊妹间常有书信往来,宋慕春自是知晓阿姐极其喜爱这只猫儿,还为它取名“二公主”。
宫中人人都知欺负了谁,都不能欺负这位“二公主”,那年二皇子不听宫人劝,抓着猫儿戏弄,后被宋折梨撞见,直接把人推到池子里去,湿漉漉一身,也幸亏是夏日。
算起来两人也有十年未见,但如今却像是日日都伴在身边似的,说起话来依旧亲密无间。
从松山寺的神灵说到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有说不完的话语,道不尽的念想,连提灯的宫女都暗自惊讶,觉着今日的长公主多有不同。
“好在你也回来了,若是常得空,便进宫来看看我。”
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待在宫中的原因,宋折梨的声音总是带着股淡凉的意味,即便是现今说着这样亲昵的话,也不由得让人心中升起几分悲意。
宋慕春将手挽在自家阿姐的手臂上,两人靠的极近,她笑着答应道:“那是自然的,等下次书院无事了,我必然是要进宫来的,到时候阿姐想要什么,我从宫外多带些来。”
可这宫里多的是外头没有的宝贝,又能缺的了什么,不过是她常拿些宫外的小玩意逗阿姐开心罢了。
只是这回宋折梨没说话,两道弯弯的细眉轻皱,反问道:“书院?可是那无题书院?”
“是的。”
“胡闹!”宋折梨轻斥了一声,停下脚步。
她的眸色较浅,平日里看人总是带有几分冷意,可这回身边的人并不是那些宫女,她不由得放轻了几分声音:“那书院里头鱼龙混杂的人多了,又是男子居多,来来往往若是冲撞你了可怎么办?”
但是书院里头不见鱼不见龙,倒是有只惯会骗人还爱偷着喝酒的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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