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书院内最高的楼阁莫过于藏书的天章阁,它同皇家的龙图阁一起被世人誉为天下两大阁,阁内左图右史,浩如烟海,共有六层,藏有诗赋、术数、方技、兵书、六艺共千万卷。
独独第六层藏有的是历任山长的生平事迹,里头一大半藏书记载的都是无归居士,而后能翻阅到的就是北地之乱后,担起大任,一个人重整无题书院的江老先生。
这位出身于淮南郡江家的大儒,他的画像至今仍挂在天章阁的第六层,当宋慕春提起这件事时,在场的学子没有一个人反驳。
“当年,北地动荡,各地书院闭门不开,唯有无题书院仍旧每日三声钟响,江老先生亲自敲钟,督促学子,后来为重整学院,先生捐出自己的家财田产,修建学舍,招募老师,向各地征集书籍,这才有了如今的无题书院,秦公子,我说的可有假?”
宋慕春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秦安鹤听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
明知道这位郡主所言不假,可一想到她是帮衬着江云生,心中的怒火仍旧不能平息,只好瞪着一边的秦可久,哪知一旁的祝纪年冷哼了一声,直接朝秦安鹤翻了个白眼。
不管这两人的小动作,宋慕春紧接着又道:“至于科举舞弊一案,当年圣上下令严查此事,为避免旁人包庇一词,事发之后,先生再为踏入书院半步,此后查出乃是科举主考官翰林顾学士收受学子贿赂,因而泄露考题,顾学士与江老先生有着多年好友之情,为此先生大惊之下病倒床榻,在朝堂上对着圣上发誓,再不踏入汴京半步,寒冬腊月,拖着病躯回往淮南郡,此事在龙图阁中记载成册,秦公子,我说的可又有假?”
站在人群当中的姑娘说话不急不慢,将事情娓娓道来,令秦安鹤再说不出别的话。
宋慕春话里话外都说了此案是圣上亲自断夺,若他再反驳,岂不是质疑圣上,可人心中的偏见又岂是会因一番话所改正。
“圣上自然是明察秋毫,罪魁祸首死不足惜。”秦安鹤抬手朝西边皇宫的方向拱了下手,看着江云生特意咬重了后四个字。
他大哥是汴京人人称赞的秦家才子,一生本该前途似锦,家富安康,而不是黄土一捧,孤苦伶仃。
“江公子,愿你科举能考取个好功名!”秦安鹤此刻是面无表情。
他往前踏了一步,斜睨着江云生,话里多是讽刺的意味:“但不知江翁的好弟子,能在今年的千秋榜上排上第几名,可千万不要辱没了这等好名声啊。”
无题书院的千秋榜分文武两榜,文榜上常年都是秦二公子占据首位,别看秦可久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但在文榜上到底也能排进前五,秦家在这一方面,终究是汴京的翘楚。
而秦安鹤这一番话,莫不过是在向江云生下挑战书,这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早看得祝纪年很是不爽。
“秦安鹤,你嘚瑟什么,真当这书院内就你一人厉害,今年千秋榜你等着,位置坐久了,也该换一换。”
祝纪年的这一番话,吓得秦可久连忙向他摆手,宋慕春不禁扶额,这个傻蛋。
而后她连忙朝江云生看去,手在衣袖下轻摇,眉眼之间凝着股担忧。
书院学子间向来都流传着一句话,文榜不比秦二少,武榜莫打叶家人,但后者却好似未瞧见她的动作,向她回了个浅笑,竹扇在掌心轻敲。
“早听闻无题书院一榜值千金,人人皆奇才,难得秦公子看的起在下,若比上一比又有何不可?”
白衣青年漫不经心的开了口,脸上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令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纵然秦安鹤话说的再难听,他都未曾黑脸,单是此等风度,便让不少学子心中暗自叫好。
一时间,不少学子都开始起哄,叫嚣着要两人比试比试。
秦安鹤自是不怕,只是刚要开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都围着作甚,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句:“完了,是贺老夫子。”
要说书院内,人人都怕的是谁,非贺老夫子莫属。
院规一百零八条,他可以全部背出,再从里头细细地挑出你的毛病,轻则天一阁面壁思过,重则戒尺加罚,把院规抄个十来遍都是大发慈悲。
此话一出时,就已经有不少学子纷纷散开跑走了,宋慕春只瞧见不远处正气势汹汹走过来一个手拿戒尺的老头。
他的两撇胡子因步伐太大正在晃动着,一双长满皱纹的眼睛就像老鹰一样立马就往这边看了过来。
祝纪年边快速走着边恨恨道:“秦安鹤这小子跑的倒是快,平日里属他最重规矩,这回就该让他被贺老夫子抓住。”
想起适才匆匆向自己道别的秦安鹤,宋慕春对前半句话还是挺赞同的。
后来听院里的学子说,贺老夫子只抓着几个看热闹的,都被拎到天一阁面壁思过去了。
倒是秦安鹤出人意料的抄了一份院规交上去,祝纪年听说后很不以为然,觉得这秦二公子惯会装模作样,事情明明就是他挑起的。
只是现下几人一路小跑着,穿过一条石子小路,竟到了桂花林中,这一片地方比前些日子又香了几分。
秦可久正大口喘气着,几人也渐渐放慢了脚步,宋慕春特意走在了最后头,江云生在她的旁边。
“江公子,你不该答应秦二公子。”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郡主,江老先生是我的师父。”他也学她压低着声音。
只此一句,宋慕春便明白了。
于是她不再多说,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她终于露出了笑容,眉头也不再皱着,轻声问了句:“那日的糖蒸酥酪你吃了没,这是阿爹从外地请来的大厨,说是专做糕点甜味的,很是不错。”
姑娘家离得近了,一时竟分不清是桂花香还是发间清香,江云生稍稍往旁挪了一小步,手中的竹扇也不禁握紧了几分。
他在淮南郡也见过不少姑娘,那儿的姑娘端庄秀雅,许是未曾见过眼眸如此明亮,竟扰得心内有些惶惶。
“吃了,味道很好,还未曾谢过郡主。”江云生说罢便朝宋慕春做了个揖,眉眼低垂敛去了神色。
再起身时,又是那副淡然浅笑的模样,只听他接着低声道:“郡主曾说我有三恩于你,如今我到也要二谢郡主了。”
不知为何,宋慕春总是觉得他这幅模样不太好,看似笑意浅浅,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子说说谢我什么?”
宋慕春也不再向前走,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杏眼里好似多了几分考究,倒映着江云生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他淡淡地开口说道:“自然是,一谢郡主的糖蒸酥酪,二谢适才解围之恩。”
“本郡主才不要你这二谢之恩,江公子自己留着罢。”
瞧着皱着眉头冷哼一声独自朝前走去的姑娘,江云生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而后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哪里是适才那个镇定自若,在一众学子面前把秦二公子说的哑口无言的明珠郡主,分明是个闹脾气的女儿家。
三步并作两步走的宋慕春决定今日再不要理这江云生了,可刚走了没几步,又开始后悔方才是不是声音太大了。
只是当前头传来祝纪年的叫声时,她觉得也许自个的声音还算是正常的。
很少有人知道,南景侯府的世子爷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鬼怪一说。
自七月十五而生的祝纪年,打小就常常梦魇,后来三岁时,其母怀宁公主亲自上松山寺求来一块长命锁,这才断了梦魇,平平安安长大。
“啊啊啊,哪里冒来的,是人是鬼!”
提着一木桶的姑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头上的坠珠簪子不断晃动着,连忙开口回道:“是人是人。”
听见这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祝纪年握着长命锁的手才小心翼翼放了下来。
这不看不打紧,仔细一看又是一声怒吼:“赵无眠,你没事在林子里瞎晃悠什么!穿成这样要吓死人啊!”
“明明是你自己先叫的”赵无眠小声嘀咕了句,心里升起几分委屈,她衣裳只不过是素了些,又碍着他何事了。
只是世子爷是不讲道理的,他才不会说赵二小姐穿了件素色衣裳在林中轻手轻脚地走路,被桂花树挡着若隐若现的模样,让他误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只会继续凶巴巴地吼道:“嘀咕些什么,要说就大点声。”
从后头匆匆走过来的宋慕春毫不客气地在祝纪年脑袋上敲了一下,赵无眠见此转头笑了下,又惹来祝纪年的几个眼刀子。
一时间前头吵吵闹闹,秦可久只站在一旁掏出书卷念书,唯有走在后方的江云生和叶温山两人缄默不言。
“江公子,我不知道你此番来汴京有何目的,是念书也罢,是别有目的也罢,但请不要拉扯上可久,尊师确实有恩于他,但你没有。”
桂花树下,少年突然开口,但这番话着实称不上友善,看向江云生的一双眼就如同他手中的红缨枪一般凛冽。
庆阳的叶家不同于别的武将世家,不耍刀剑只握红缨枪,如今当家的正是朝中的骠骑将军,一手红缨枪庆阳无人能敌,枪头之下的缨穗更是红如鲜血,人人都说这是在战场上吸了太多敌人的血。
只是江云生从来都耍不好这枪,少时练武时,单单只对这红缨枪手足无措。
目光只在那银亮的枪头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江云生便坦然开口说道:“叶公子放心,我有何目的,与秦小公子无关,自然也与你无关。”
最后一句话落下,江云生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少年,初春的风谈不上有多温和,打落着黄色的花蕊落在两人脚下。
叶温山眼神倏地一冷,枪尖向下,挑起一地的肃杀,猛然朝江云生指去,此时一把青竹骨扇很快就向前挡住了来人的攻击,四两拨千斤,将枪尖又挑了回去。
“江公子好功夫。”叶温山将红缨枪收回,眼眸中亦多了几分冷意。
庆阳自当初新君登基以来,朝中大多重文轻武,如若不是武将世家的子弟,很少会有人从小习武,何况淮南郡江家本就是以文而名。
竹扇轻巧,握在手中并无几分力,但方才正面一接,使得虎口仍在隐隐作痛。
江云生面上不显,将手拢在衣袖下,只是笑答道:“叶公子谬赞了,不过打小跟着江湖术士练了几招,权当健体罢了。”
两人之间的风起云涌好似一刹那,而后便无事般继续朝前走去,不远处的宋慕春悄然收回目光,只当作未曾见过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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