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猛地晃动,乔沐芝赶忙扶稳前座靠背。
坐在一辆老旧的乡村巴士上,乔沐芝原本的近乡情怯被颠簸的路途冲得所剩无几。九曲回肠的公路,司机开着80迈的速度,娴熟地转动方向盘,加上车上难闻的汽油味,她头晕得慌。
从飞机到高铁再到大巴,路上辗转耗费了九个多钟头,此刻,她正在某三线城市边远县城的一条普通乡村公路上。
一周前,乔沐芝跟男友分了手,对方甚至没有一句挽留。现实中一段关系走到尽头其实并不需要经历什么波澜壮阔的变故,不能继续就是不能继续,说散也就散了。
她没有遗憾,做出决定后找借口把父母的存款退了回去,顺便还辞了职。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几天前目睹到女上司在商场捉奸的场面,梁婧不停辱骂一个女人,纠缠间被丈夫推搡在地,狼狈不堪,一场闹剧甚至有夫妻俩的小孩在场。
不知怎的,乔沐芝蓦然想起梁婧对自己说过的话。什么婚姻与工作,什么女人的家庭责任再看眼前,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平日里穿着大牌、光鲜亮丽的上司像个泼妇一样赖在地上不走,蓬头垢面祈求男人的“原谅”。
只一瞬,乔沐芝似乎望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
念头一旦兴起,便无法挥散——她不能再待下去了,无论是公司还是那座城市。
她给自己短暂地放了个假,思来想去没有别处可去,索性回到家乡。
比起冷漠浮躁的都市,眼前的一切显然更让人心安。
没有高楼林立、没有车水马龙,有的只是望不着边际的土地、山林与村庄。记忆里石子和沙铺成的路遍是水坑和车辙,如今修成了水泥路。周围的一切怎么看怎么顺眼。
慢慢地,车辆驶入相对平缓的地面,视野开阔起来。房屋渐渐密集,水泥路旁是一轮轮月牙状的稻田,密密麻麻插着秧。临近傍晚,晚霞把天空染成橙黄,不知哪户人家升起炊烟,又是谁在在田埂上走动,远远看去,宛如一幅生动的油画。
巴士随喊随停,乔沐芝下车以后才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
这个阔别几年的地方,再一次将她拥入怀抱。
白云村只是一个普通的村落,算不上贫困,更没有新闻报道中需要爬天梯或是走绳索渡河的特殊情况。相反地,这几年村里修了公路、通了公共汽车,有的危房还能领政府补助重新搭建,新农村建设得很好。村里人靠传统的种地为生,大伙搞搞养殖或是种种水果,挣得不多,仍然留不住年轻人。
像她这样来村里偶尔“做客”的青年同样寥寥无几。
行李箱被放在了路旁,乔沐芝站在风口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有什么声音传入耳中。
晃眼间,一辆摩托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车上环绕音箱正播着一首迪斯科舞曲,动次打次震耳欲聋。白色裙摆被风掀起,乔沐芝因此朝那抹背影打量了一眼,只注意到一头扎眼的黄色短发。
大概是附近的非主流青年,她没理会,拖着行李箱往小道走去。
挨着电线杆不远,有一栋黑瓦白墙砌成的矮房,圈在石头砌成的小院内,院外紧挨的一棵粗壮槐树年代久远,从乔沐芝出生就在。树旁小坝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洗衣台,乔沐芝远远便见到伫立在那儿的佝偻背影。
一时兴奋,喊了出来。
“奶奶!”
人影没动,她又唤了一声,耳背的老人家缓缓转过身,乔沐芝笑着兴冲冲跑了过去。
“妮妮。”那是她的乳名。
头发斑白的王秀华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上的水珠,激动地往前几步。
“不是明天回来吗?家里还没来得及买菜哩。”王秀华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听她撒起娇,“提前收拾好就回来了呗,哪用那么麻烦,地里随便摘把菜,有口吃的就成。”
乔沐芝自小是奶奶带大,小学毕业才跟着父母从村里离开去外地念书,因此跟王秀华格外亲厚。
她一手拿行李一手牵着奶奶往院里走,嘴上不免絮叨:“家里不是买了洗衣机吗?该用就用,手洗多费劲呐,你别省那点水电”
王秀华已经年过七旬,身体依旧硬朗,前两年撞见草堆里的眼镜蛇,还能直接一铲子拍死,之后拿蛇皮口袋装好拿去卖了换酒喝。她比同龄人的精神头强上许多,这也是即便她不愿跟着子女去城里养老、执意留在家乡,大家能勉强接受的原因之一。
老人哎哎地应,见到几年没见的孙女,喜悦大过一切,脸上褶子层层堆叠。
老房前几年改建过,变得宽敞不少,尽管是平层,但除了客厅、厨房,还有三四间房,够一大家子住。一进屋,王秀华就嘘寒问暖,问她工作怎么样,对象好不好,这次准备待多久。
为了不让她担心,乔沐芝心虚地敷衍过去,只说自己现在在休假,可以在家里陪她一阵。
乔沐芝收拾行李的空隙,王秀华到屋外转了一圈,没过多久,附近的邻居三三两两上了门,有的还在吃饭、端着饭碗就来了,见到她第一句话无一例外是那句:“哟,妮妮回来啦。”
面对并不熟络的乡亲,乔沐芝仿佛过年走亲戚的小孩,在奶奶一个劲儿“叫人”“叫人”的催促提醒下,礼貌地笑。
一张口却叫不出称呼,奶奶教一声她学一声。
场面极度尴尬。
太阳快要落山,一年轻男子骑着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小道上。公路只修到路口,水泥路变窄,基本只容得下两条轮的交通工具通行,所以经济实用的摩托就成了村里人的首选。
男子开得较慢,一路停了好几次。
“李叔,这是给你带的药,记得按纸条上的说明吃。”他的声音不尖也不厚,透着一股少年气。
中途遇到一群鸭子横在路中央,男子帮忙按喇叭催促几下,拿着竹竿赶来的白婶笑着问:“二牛这是上哪儿去了?”
“刚去了趟镇里。”
“下回去跟我说一声,上次你给我带的护肤品用完了,正好再屯点。”
他洋洋地笑:“婶子皮肤这么好,哪还用得着护肤品。”
白婶被他的嘴甜逗笑,热情地留他吃晚饭,他有事婉拒了。随后来到一户池塘边的人家,帮人修电视。其实是遥控器的问题,很容易解决,但村里老人居多,弄不懂这些电子产品。
“好了,以后电视再失灵,你们先换节电池。”
临走,不忘嘱咐两位老人家别信那些来村里搞推销的人,净水器没用,保健药也是假的
干完这些,他才慢吞吞回家。
到饭点,乔沐芝准备在家门前的鸡窝里拿几个新鲜鸡蛋做食材。
城里待太久,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生疏。她尤记得小时候被鸡啄过,所以哪怕里面的鸡离下蛋的草窝老远,她仍然感到心惊,尤其是那几个尖尖的嘴,看一眼就想退缩。
干站了会儿,她迟疑地将手伸进竹篾间的缝隙,还没够着便缩回,一下下反复试探,堪比过马路时左右观察后伸出去又缩回来的腿。鸡窝里的鸡瞪大眼,好似看呆了。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
乔沐芝回头,见一青年正捧腹大笑,身旁立着一辆黑色摩托车。
对方看着年纪轻,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休闲裤,一头黄色卷发稍长了些,像十几年前流行的发型,有点土、有点怪,介于不良混混和发廊tony之间,不过长相倒不错。
乔沐芝立马反应出来她刚回来时见过他——那个骑摩托的黄毛。
肖望实在乐得不行,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他碰巧路过,起初只是纳罕村里怎么多了个穿白裙、红高跟的陌生女人,短暂停留,没曾想撞见这滑稽的一幕。她畏手畏脚的模样让他想起以前布下诱饵捕鸟,在簸箕下来回走动的麻雀,多疑又无助。
明明离得很远,她却怕成那样。
捡个鸡蛋而已。
他笑够了,在她不耐烦的眼神里一步步靠近。
“我来吧。”
说着迅速掏出几个蛋,摊在手心往她手里递。
乔沐芝疑惑地扫了他一眼,觉得眼前的青年有些眼熟,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妮妮”王秀华站在门口呼喊,见到熟人,笑意更浓,“二牛也在啊,快,正好进屋吃面。”
肖望扭头:“来了,奶奶。”
二牛?乔沐芝想起来了,村里的确有这号人。
没想到当初那个喜欢追在他们这帮大孩子身后的小孩长这么大了。
堂屋干净敞亮,地上发潮,水泥显出深色,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张□□,乔沐芝和肖望坐在画像下的红木八仙桌上,面前各自摆了碗面。
“奶奶,你也坐下吃。”肖望看向一旁忙着擦桌的王秀华。
“我吃过了。”王秀华和蔼地笑,“你们俩吃。”
“那我开动了。”
看着对面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可亲热,乔沐芝不由想起什么。
王秀华提醒道:“二牛经常帮我寄东西,给你的那些全是他一趟趟跑镇上寄的,腿脚勤快得很。”
乔沐芝点点头:“平时麻烦你了。”
肖望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没事儿,姐。”
“”叫得还挺顺口。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乔沐芝暗暗撇嘴。
肖望吃相不错,不像想象中粗俗。他吃得很香,先喝几口汤,感慨似地啧了声,再把面卷在筷子上吃,习惯像个孩子。直到他撩起衣袖,露出花臂纹身,乔沐芝才默默收回目光。
“奶奶,今天的面太入味了,蛋也煎得香,比馆子里的还要好。”他三两下把瓷碗里的面送进肚里,吹了吹面上的葱花,一口气又喝了半碗汤。
王秀华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矮凳上补衣裳,闻言笑道:“我家妮妮煮的,喜欢我让她再给你下一碗。”
“不用,我够了。”肖望把剩下的汤喝完,擦了擦嘴。
不得不说,掌厨人乔沐芝很满足。她比他动作慢,边吃边听二人闲聊。
奶奶问起他的相亲情况。
肖望:“成不了,我跟她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看小姑娘挺水灵的。”
“奶奶,她年纪太小。”
“户口本上不是已经满十八了吗?”
“她实际岁数还要小一岁。”
“那,是不合适,可惜了。你别丧气,好姑娘多的是,咱慢慢挑。你要是不嫌弃,让你姐帮着物色一个。”
正低头吃面的乔沐芝呆了呆,听他接道:“姐认识的都是城里人,跟我挨不着边。”
或许是这个称谓的界限感太弱,她对他从善如流的称呼感到格外别扭,以至于忘了回应敷衍。
后来话题聊着转到她的身上,王秀华感慨说:“等我们妮妮结婚那天,把捧花专门留给你沾沾喜气,你们年轻人就兴这些。”
肖望:“姐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乔沐芝一愣,望向满眼希冀的王秀华,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应该快了。”
“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肖望笑着说。
客人离开,乔沐芝收碗筷时随口问了一句。
“奶奶,他多大就去相亲?”
“23,不小了,村里他这样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小地方习俗就这样,她习以为常,又问:“前几年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爸妈去了之后,他就出去打工了,说在沿海一带,去年才回来。”王秀华收拾针线起身,叹气道,“这孩子也是可怜。”
乔沐芝离开家乡以后几乎只有过年才回来一趟,每次待的时间很短,毕业后因为忙碌的工作加之近两年疫情影响,算起来已经有三四年没回村里,没见过肖望很正常。
当晚,乔沐芝跟大伯、大伯母简单叙了叙旧。两位长辈平时照看着王秀华的起居,让其他伯伯婶婶们省了不少心力,乔沐芝这趟回来准备了几千块钱,作为心意递给了他们。
欲言又止的大伯母这才有了笑颜。
回乡的第一个夜晚,乔沐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村里人入睡早,入村随俗,她也很早就去休息。她的房间还没整理出来,晚上和奶奶睡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枕着荞麦枕头,躺在凉席上,跟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窗外,田里蛙声一片,萤火虫在玉米地里流连,仿佛从天上摘下的流动的星,照亮这一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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