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沐芝到底没有说破,装作若无其事,用完了晚餐。
她心里清楚男友家人的顾虑是人之常情,物质条件很重要,就连她不也是在一番比较后才选择了最符合自己标准的陆沉渊。至于他的态度,她不愿深想。
回到出租屋,在玄关费力脱掉高跟鞋,她长长地嘶了声,光着脚,一瘸一拐走到客厅。
脚后跟磨破皮了,急需处理。她拉开茶几抽屉翻找,嘴里喊:“媛媛,屋里创口贴在哪儿?”
次卧里走出来一名圆脸女生——乔沐芝的室友兼好友,名叫方媛。
“怎么弄成这样?”方媛连连啧声,从电视柜里拿出几张创可贴,转过身坐到沙发边上,递给她。
“都磨出血了,你鞋子太难穿了吧。等等,我记得我那儿有后跟帖。”
“没事。”乔沐芝嫌麻烦,“多穿穿就好。”
她记得去年穿这双鞋的时候还好好的。
注意到茶几上的一束玫瑰,方媛不由打趣道:“可以啊,都老夫老妻了还时不时送花,你们俩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乔沐芝没作声。
方媛挨近了点,“什么时候搬家跟我吱一声,到时候帮你收拾。”
乔沐芝处理着后跟的伤口,漫不经心回应:“没那么快,房子还没挑好。”
“不是说你们未来的新房。你男朋友他不是租了房吗?”
“他那儿离我公司太远。”
“所以当初租房的时候就该多考虑考虑,选一个你俩工作地点中间的位置多好。”方媛身体后仰,窝进沙发兀自叹道。
乔沐芝没接话,她没说的是,陆沉渊当初就是奔着自由、不受拘束才跟她交往的,至少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所以二人没有选择同居。尽管她深知这种说法多少有些靠不住。
聊天中断,方媛想起件事。
“对了,刚在楼下顺便替你取了快递,放你屋里了。”
乔沐芝一听就要起身,不小心碰到伤口,表情狰狞。方媛好笑地推她坐下,“悠着点吧大小姐,我去给你拿。”
包裹到手,乔沐芝心情瞬间转晴。见她兴致勃勃地拆快递,方媛不禁吐槽:“又是你奶奶送来的?城里什么买不到?老人家也太操心了。”话虽如此,脸上却是羡慕的。
乔沐芝奶奶在乡下生活,隔三差五就往孙女这儿寄东西,农产品、手工鞋垫、自己做的小零食可见对她的疼爱。
包裹上的寄件人是村里的一位年轻人,老人家不熟网络,常常让人帮忙寄送。
乔沐芝像往常一样,熟练打开。
里面物品丰富:散装茶叶、鲜炸辣椒、萝卜干、豆腐乳,还有一把自制的蒲扇。七月初,这时候村里人大约在忙着治理病虫草害,顶着烈日给玉米、水稻之类的作物施肥,乔沐芝想,不知道过阵子秋收是怎样一片繁忙景象。
恍惚间,思绪被人打断。
“又有炸辣椒?”方媛冲她眨巴眼,乔沐芝心领神会,莞尔道,“想吃?自己做。”
方媛最馋这道地方特色菜,网上买来的不正宗,就等乔沐芝投喂。
她一番撒娇,乔沐芝败下阵来,心甘情愿去厨房准备两人明天的便当。
乔沐芝喜欢下厨,就像有的人从做家务里获得平静一样,她的平静来源于美食。精心熬制的一蛊高汤,翻炒时传来的阵阵飘香,等候食物出锅的悠闲间隙,慢慢品尝美食的味蕾之旅……一切都令她满足。
第二天的饭菜充满了家乡味,在繁忙的工作里,乔沐芝连心情也愉悦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休息时间,一名同事拉着她在茶水间诉苦。
女同事大着肚子,不停吐苦水。
“我都说不想要孩子了,是他一直求我,还哄我说孩子生下来由他爸妈照顾,可现在还没出生就反悔了你说怎么会有这种婆家?”
乔沐芝摸摸耳边碎发,“嗯,的确说不过去。”
同事:“还有我老公,每天加班加班,我看孩子生出来他也不会管,就等我带。合着他的工作是工作,我就该安心待在家里照顾孩子是吧?!”
乔沐芝抿了口咖啡,“当然不是。”
接下来,她说一长段,乔沐芝时不时回应一句,“嗯嗯”“我也觉得”“唉”。
同事:“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以后可怎么办呐?”
对话进行到这儿,乔沐芝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正准备见机离开,对方又开始念叨。
乔沐芝一直在附和,可实际并无法共情,也许是因为天生同理心就弱,内心可以说毫无波澜,甚至有点厌烦。她不能理解,却也只能装作理解,见她情绪不稳,哭哭啼啼不停,最后只好主动分担她的工作。
“谢谢你沐芝,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同事感激涕零。
等人离开,乔沐芝讽刺地笑了下,接下她的活是想让自己轻松一点,不然就不止加这么点班了。
听了这么久絮叨,脑袋都快炸开。
喝完咖啡醒醒神,回到岗位时,只见部门的同事在走廊上扎起堆。
她靠近些,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里理出了几个清晰的句子。
“恭喜你啊小筱,市场部虽然辛苦,但前景比我们这儿可广阔多了。”
“是啊,去那边好好干。”
“别担心,有问题就张嘴多问,你专业对口,应该不难。”
面前的一团和气与自己毫不相干,乔沐芝僵在原地,脸色难看。
苦苦追寻的机会落到了一个刚来的实习生头上,她失落且不甘。
人群中央,不知谁移了位置,小筱恰好从缝隙里看出来,眼神还像初次见面时怯生生的样,只是这次多了点愉悦与恳切,乔沐芝压制住心绪,倏忽弯了弯唇。
走近些,朝她曼声叮嘱:“你性子慢,但也踏实肯干,到市场部要继续加油。”
小筱欣喜点头:“嗯,这两天多谢沐芝姐关照。”
就在小筱收拾桌面,准备离开时,行政部经理梁婧把乔沐芝叫到了办公室。
先是致歉,再说几句宽慰的体己话,乔沐芝听了心里愈发难堪,可嘴上只能附和说理解上级的安排。
“沐芝,来公司好几年了吧?”梁婧忽然提到。
“今年是第七年。”她兴致不高。
“那也是老员工了,听说你最近准备结婚了?”
“嗯。”
“这女人呢的确辛苦,结婚以后你照顾家庭的责任很重,到时放在工作上的精力会更少,别看我过得还不错,其实家里糟心事一大堆……”
乔沐芝不清楚她是拿话安慰她,还是含蓄暗示这次拒绝她转到市场部的理由,明明想反驳每一句,却心累到只是保持沉默。
因为这,她整个下午提不起劲,没等到暗自神伤、舔舐伤口,几位同事的议论又朝她的胸口捅刀子。
路过休息区,正巧听到有人在幸灾乐祸。
“看见她刚才的表情了吗?想生气又不好发作,差点没笑死我。”
“哼,这么会讨领导欢心,这次终于翻车了。”
“你别说,我们都该学学人家的势利眼,阿谀奉承有好处。”
“算了吧,她以为我不知道?送我的香水是廉价货,送经理奢侈名牌,一个人怎么还能有两幅面孔?”
“嘉琳姐你就是太单纯了,要是我,才不搭理她。什么主持人证、导游证考那些乱七八糟的证,净做些没意义的事,好像就她一个人很努力的样子。还在职研究生?非日制和小筱的全日制能一样吗?”
“唉唉唉,别说了。”有人小声提醒。
休息区四五个人几乎不约而同看向玻璃门外,乔沐芝那张冷漠的面孔直愣愣看向众人,直至几人别扭地移开视线。
她端着水杯,进门后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神情自若地到热水器前接完水,慢悠悠回身,砰一声将杯子放置在桌面。
预备悄悄离开的几人吓了一跳,呆滞地看着她走到眼前。
乔沐芝缓缓张口:“我不觉得人情世故是多不堪的事,比我会来事儿的人多了去了,至于某些人,不是不想,而是不会。”
几人面如菜色。
她平静地绕开,走至门边又笑着转过身,“对了,我考那么多证的确不见得有用,可我至少有危机感,不会轻易满足现状,不像某些人,以为进了大企业就能混吃等死,自己不上进还对努力的人言语刻薄。”
话音落下,踩着高跟鞋款款离开。
茶水间鸦雀无声。
出完气,乔沐芝心里更受折磨。一时懊悔方才过于冲动,担忧以后怎么面对同事,一时又气自己怼得太弱,就该不顾形象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工位冷静下来,越想越愤恨,完全无法继续投入工作。
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熬到晚上九点,手头的事才阶段性收尾。
拖着疲惫的身躯,乔沐芝浑浑噩噩走到地铁站入口,一抬眼,望着眼前的场景,整个人怔了怔。
站在新旧街道的岔路口,她头一次体会到如此强烈的割裂感——十字路口的一边是漆黑暗涌的车流与人流,街边甚至有乞讨的残疾人,往右不足百米,另一边就是璀璨堂皇的高档品牌店。明暗对比强烈,她则被挤压在小小的阴影地带,没有一处属于她的落脚之处。
她蓦地喘不过气,心脏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攫住。
包里的手机一声声响动,她不由惊了下,迟缓地拿起接听。
“喂,妈。”
她尽量克制喑哑的声线,可听到那头熟悉的乡音,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打来电话问钱到账没有,她这才看到短信,银行卡突然收到一笔四十万的汇款,家人让她拿着钱付新房首付。
“爸妈没本事,只有这么多了。”
她知道这大概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了,可的确应了男友家人的嘲讽,这点微薄的资金只够首付零头。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在这座大城市里扎根。
她想要的生活其实很简单:靠自己的努力,住在属于自己的房里,享受一日三餐、两人四季,仅此而已。可这“简单”好像也只是她自以为的。
此时此刻,乔沐芝身心俱疲,积攒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攥紧手机,心中愤怒、挫败、酸楚交织,忍不住落下泪来。
急于寻求慰藉,乔沐芝打车来到男友住所。
门一打开,一下扑到他身上,把人抱得紧紧的。
不一会儿,陆沉渊的吻落到她的脖颈,手抚摸的位置渐渐扩散。
乔沐芝理智地推开他的胸膛。
“怎么了?”陆沉渊问。
“我不舒服。”她不想用性来发泄情绪。
他规矩下来,温柔地摸她额头,把人领进客厅,给她热牛奶,很是体贴。
乔沐芝瞥到一旁的婴儿床,正诧异,陆沉渊解释说是他姥姥买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乔沐芝依偎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说话时起伏的胸腔。
“你说还这么早,她急什么?”陆沉渊笑着把玩她的手。
乔沐芝悻悻的,“老人家嘛都这样。”
谈到小孩,他陷入憧憬,“你说我们以后生几个?我看两个正好。”
她想了想,恹恹道:“生孩子应该会很疼吧。”
“别怕,这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
她默了默,心里不大舒服。物化女性这样的话竟然从他口里出来,这是她从未发觉的,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开始重新审视二人的关系。
当晚乔沐芝留宿。
夜里难以入睡,身侧的人有事起身出去,乔沐芝想去接杯水,走到客厅听到阳台上的动静,自然而然靠近。
陆沉渊在接电话,口吻颇不耐烦。
夜晚静谧,乔沐芝甚至能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
“我们给了房子首付,他们家起码得付新车和装修的钱吧。是,我知道他们家条件不是很好,百来万的嫁妆总出得起吧。”
“妈,这话您让我怎么跟沐芝解释?多体谅体谅吧。”
“沉渊,妈已经很通情达理了,你说要结婚,妈有说过一个不字吗?当初你处对象,妈就劝过你,那女孩没哪个地方跟你合适,还有她父母,跟我们家的教育背景简直是天差地别,以后真成一家人,走亲戚妈都嫌丢人。”
“您少说一句吧。”
“我说错什么了?上回两家人见面你也看见了,她父母手上茧子厚成那样,进个高档餐厅连菜也不会点,跟进城的农民有什么区别?”
“她父母是她父母,我不明白沐芝哪里让您不满意。”
拳头一下捶向栏杆,陆沉渊转过身,恰巧与乔沐芝撞个正着,霎时愣住。
月光下,客厅明暗分明,她站在几米外的阴影内,脸上表情晦涩不明。
尽管十分平静地拿上衣服和包,换鞋出了门,乔沐芝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公寓的。他有劝她,但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
茫无目的走到路边,脚突然崴了下,疼痛袭来,她弯腰揉揉后脚跟,仿佛丧失所有气力,索性坐下去,冰冷的路面对她已经没有妨碍,夜深人静,更没人注意她落寞的鬼样子。
她哭不出来,只埋头捂住抽疼的胸口,感受着荒凉一点点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呆坐许久,目光始终盯着脚上那双高跟鞋。片刻,嘴边忽然浮现一丝嘲讽的笑。
她的确错得离谱,是她忘了,这双鞋从一买来就磨脚,穿的次数多了才慢慢好一些,可隔了一阵再从鞋柜里翻出来,鞋又开始磨脚后跟,所以才会让人产生合脚舒适的错觉。
她总是对时间抱有期待,磨脚的鞋希望多穿穿就能适应,没那么喜欢自己的人相处久了能转变心意。其实一切从未改变,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乔沐芝脱下鞋,光脚起身,哐当一声将鞋就近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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