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大婚之前, 景佑陵就是带了这个匠人前来昭阳殿中,谢妧那时还觉得可笑,分明不日之后他即将带人前来逼宫, 却又装模作样地和自己好像是寻常未婚夫妇一样。
却没想到今日在宫中,自己居然重又看到了这个人。
谢允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谢妧所指的方向往后看去, 略有惊诧地说道:“皇长姐在说这位吗?”
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谢妧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但还是点了点头。
“长姐误会了,”谢允笑了笑,朝着谢妧轻摇了一下头, 他摊手作介绍状,“这位先生并非是手工匠人,是因为近日来皇祖母身体抱恙, 宫中御医都未曾找到原因, 这位先生是我从宫外找来的翟大夫, 医术相当精湛,宫中不少御医都曾经是他的坐下门生, 在民间有妙手回春,杏林圣手的美称。”
他说着,又将自己的手上的耳坠往前递了一下, “长姐问及首饰匠人,是想要当面询问什么吗?若是如此,那位工匠现在还在东宫偏殿之中, 我可以将他传召过来。”
那位翟大夫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现在被这位公主殿下提起,俯身朝着谢妧行了一个礼。姿态不卑不亢, 颇有风骨的模样, 因为长相亲人, 所以这样行径很是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谢妧恍然之间愣了一下,再次抬眼的时候,口中缓缓低声道:“……翟大夫?怎么会是大夫?”
她抬眼看向谢允,问道:“此人当真是大夫?”
谢允虽然不解谢妧此时为什么会对翟大夫的身份起了疑虑,但还是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是的长姐,翟大夫虽然并非是在陇邺行医,但是就算是在陇邺也是相当有声誉的一位医者,行医多年,声名极高,哪怕是疑难杂症亦可化解,所以我才从宫外将先生请来。”
当真是……大夫?
谢妧想到自己在梧州之时梦到的,景佑陵在出昭阳殿外之时,他将冽霜搁置在海棠树下,身穿那件绣着金线的婚袍,身上不见任何落拓模样,但是却又不知何故,凭生几分落魄。
她缓步朝前迈了几步,然后走到那位翟大夫面前站定。
大概在场的人心中多少都会有点儿疑惑,毕竟谢妧和翟大夫想来也是素不相识,这位翟大夫虽然名声极大,但是因为宫中缛节繁多,从未动过前来宫中当御医的念头,就算是有门生举荐他来太医院,他也只是婉拒,所以自然也是第一次前来宫闺。
若不是因为谢允实在是诚心求请,今日也未必会出现在宫中,所以应当不可能和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相识。
翟大夫也是如此,他心中困扰颇多,因为识人无数,更是因为行医多年,所以多见人间悲欢离合,他恍惚间好像能感觉到,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在找一个答案。
可是自己和她素不相识,更无过往,哪里来的答案。
谢妧在他面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看着他道:“不知可否请翟大夫将手伸出,给我看一看。”
翟大夫面露疑色,抬眼看向谢允,谢允思虑片刻,还是为谢妧找了一个可以圆回来的理由,“想来是因为翟大夫这双手救无数疾苦者于水深火热之中,只用双手就可以解救性命,想来长姐也是心生敬畏,想端详一二。”
当真是怪事,翟大夫面色略顿,然后才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出,因为多年行医,所以他的手指被药材略有些染黄,上面沟壑丛生,上面并无一丝一毫的饰物,手指略有些枯瘦,但是指节处稍有些胀大。
谢妧只看上一眼,就足以看得出来这个人分明就是当年景佑陵带进昭阳殿内的那个匠人。
因为那个人也是如此,指腹稍稍有点儿昏黄,当年他的解释是因为常年火燎铁器和金制器物所致,虽然手上并无老茧,但是谢妧也并未在意。
可是现在,她才惊觉,一个资历深重的匠人,怎么可能指腹上连一个老茧都无。
他分明,从来就只是一个大夫,从未是什么所谓的匠人。
谢妧心中几分思量,略抬起头来问道:“先生从医至今多少年岁了?”
翟大夫这才将自己的手收回,重新放回衣袖之中,朝着谢妧略微躬身道:“回殿下,草民行医至今已有四十余载。”
谢妧略垂下眼,不知到底在思虑什么,只眸色深沉了些,然后走到谢允面前,停了片刻,谢允托着那块绸布的手却依然没有落下,还是这么停在半空之中。
那对海棠耳坠颤巍巍地躺在绸布之上,边缘是极为舒展的褶皱,被外面的日光一照,里面好像流转着隐隐的色泽,好像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隐晦。
若不是谢妧三日前的那个雪夜退后一步,恐怕也未必能看到当时景佑陵手上被刻刀所伤的伤口,那被灯色照耀下的,原本生得极为漂亮的手指上赫然遍布的伤痕,他原本就不善于此,却又还是为自己刻了这两株海棠。
当日他路过琼月殿时所赠的那枝海棠早已枯萎,可是这两株玉海棠却永远不会,永远都会是这样鲜活的模样。
谢妧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对耳坠收下,轻声道:“有劳三弟今日前来转交。”
谢允笑了笑,才终于收回了手,“长姐无需谢我,我在其中自然是算不上是什么,不过就是略走动了些而已。”
他说着,十分真诚道:“我从前一直都觉得景兄为人冷淡,纵然是招姑娘家心悦,也从未见他对过什么姑娘上过这番心,而现在出征在即,他还是从忙碌之中抽身为长姐雕刻了这两株海棠,想来是希望长姐免去相思之苦,亦是免生忧虑,在陇邺得见景兄得胜而归。”
谢妧现在心绪繁扰,听到谢允这番言语,顿了许久,最后也只是轻嗯了一声。
谢允东西已经转交,想到之前谢策面色匆匆的模样,倒也没有再打扰的意思,“东西我已经送到,我就不叨扰皇姐和皇弟了,我现下先行带翟大夫前去替皇祖母诊断头疾旧症。”
他说罢,略一拱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谢允走后,谢策才略微扯了扯谢妧的衣袖,他幅度很小地指了指谢妧手上拿着的绸布,然后小声道:“……长姐?”
谢妧现在手上攥着那块绸布的边角,脑中不断翻涌起那个翟大夫和景佑陵前世前来昭阳殿的时候,她还记得应当就是大婚前夕的最后一天,她那时已经知道幽州节度使大军已经军临城下,对于他们这场东拼西凑起来的婚事,也一点儿都不在意。
大概那个时候,唯一在意的人,只有谢策了。
谢策亲自为她监制嫁衣,来来回回不知道到底换了多少批人,嫁衣几乎只能用奢华二字来形容,一针一线一珠一物几乎都是上等佳品,他那时候好像是当真信得过景佑陵,也是当真觉得景佑陵会娶了自己这个暴君的长姐。
甚至,他也是当真想自己嫁入景家,得以逃离陇邺宫阙这个地方。
或许她也是当年,谢策这个暴戾无度,残忍无情的暴君,唯一的恻隐之心。
他自己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脚下的这座皇城到底应当是如何,对于陇西和朔北的险情也是任由傅家调度,唯一在意的,就是他唯一活着的至亲,长公主殿下。
可是谢策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怀明帝,自己的长姐亦是一样的声名狼藉,景佑陵这样的出身名门的,自幼循规蹈矩并未逾矩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放过自己的长姐。
更何况,自己还亲自下令杀了景佑陵的恩师,上下九族。
可是谢妧现在恍然回忆起那日景佑陵带着翟大夫前来的时候,他身穿锦白直裰,站在昭阳殿内的时候,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自己当年,好似也动了心。
却也知道那时,他们之前的婚约不过就是薄如纸般,他答应赐婚,不过就是为了日后得以直入宫阙。
所以自己在他提剑前来的时候,才丝毫都不露怯,也无半分害怕,她天生反骨,对上他的时候更甚,哪怕自己要死于冽霜之下,也还是抬手抚上他的喉间。
从来都想要做占得胜场的那个人。
她那时候的心动藏得极好,甚至连自己当年都不能窥探半分,所以大概所有人也不知道,那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被人荣宠了半生的长公主殿下,死于自己心动数次的那个少年将军手上。
死在自己心悦的人手上,恐怕就连话本子之中,这样的故事都算不上是多见。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翟大夫的身份呢?
谢妧手中拿着那对海棠耳坠,脑海之中翻涌着前世和今生的画面,原来早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去的回忆原本就已经黯淡变灰,但是现在却又重新在脑海之中,好像是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着。
谢妧直觉他好像是有什么隐瞒,却又不知道为何,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告诉自己。
大概是觉得……徒增不舍吧。
又或者是觉得,谢妧抽身得这样快,大概是对于自己并非有多少感情,她向来都是这样爱恨分明,和谢策前往曲州以后,也会过得平安顺遂,这短短数月的成亲日子,就会是像大梦一场,很快被她忘却在脑后。
就像是偷来的数月,短暂的交错以后,注定要交予原本该有的结局。
其实或许还应当是庆幸的,毕竟他们现在还远不是当年那样的死生不相见。
谢妧神色微怔,虽然还想和景佑陵问个清楚,但是现在他早已前往朔北,况且她也已经将和离书给了他,若是日后得以相见,有缘再问吧。
谢策见谢妧迟迟不答,声音略提高了些,“长姐,我们现在……还准备前往曲州城吗?”
他挠了一下头,才接着补充道:“因为这个,毕竟算得上是个需要极为慎重对待的决定,虽然我并未和姑娘家有过什么往来,但是我也知晓姑娘家好像经常都是一天一个主意的,我不希望长姐……日后后悔。”
“长姐你也知道,若我们去了曲州城的话,恐怕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回来陇邺。”
谢妧被他从思绪之中拉回了神,站在原地静默许久,倏地抬眼看向谢策,“去。明日就动身。”
她停顿了一下,才接道:“我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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