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那一年,许静轩恰好七岁。

    可说起来,由于许静轩的玩世不恭乃是家常便饭,故而磬和帝对这档子事也就从没有多留心过,如今能想起来这一件,完全是因为“照水”那个诨名实在太诨了些。

    但能想起来的,也就仅此而已了,毕竟在当时的磬和帝看来,那个名唤晴柔的小丫头,与许静轩带回来的其他小丫头并没什么区别,都是差不多的美人胚子罢了。

    再者,磬和帝当时撵人撵得也快,至于那个名唤晴柔的小丫头,莫说是磬和帝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就算是瞧过有些印象,如今已过十余年,人也早不是当初的孩童模样了。

    而那个“树阴照水爱晴柔”的无忌童言,自那日后,好像也没有闹腾出什么水花来,便不知不觉地沉寂了,这么多年里,磬和帝似乎也没听许静轩再提起过关于这个的只言片语。

    思及此处,磬和帝深深地觉得,他这半天回忆了个寂寞。

    但不知是要面子还是咋的,磬和帝竟忽然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即端出一副“朕懂了”的表情,好整以暇地感叹道:“哎,没想到,那丫头真的唤作晴柔,朕还以为,又是轩儿那小子给人瞎改的呢。”

    李南风深邃一笑,看穿一切似的,不动声色道:“到底是,知子莫若父啊,轩儿后来,着实是给人瞎改了一个名。改得倒也还算周正,比照水强多了,叫什么……子衿。”

    “子……子衿?!!”

    听到“子衿”这两个字,磬和帝瞬间石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叫什么名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奴婢名唤子衿,是十殿下取的,陛下大可放心。

    忽忆起去岁某日,他去东宫看望重病的许静辰时,瞧着流云阁侍奉的宫女格外眼生,竟不再是茉容,便警惕地问了一句。

    那宫女回答得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稳重又干练的感觉,当时他便觉得,其容止气度分毫不亚于茉容,甚至比茉容还要略强一些。

    万万没想到,她竟是李南风的女儿。

    许是心理作用,如今再一细想,磬和帝才惊觉那子衿的眉眼,与李南风多少有那么几分神似。

    “怪不得近日以来,师兄曾多次对那子衿姑娘欲言又止,原来她就是……”

    “陛下,她只是子衿,以前是,以后也是。”

    “师兄,你……你这是何苦呢?你明明可以给她更好的……还有洲儿,他也明明可以更好的,你为何……”

    “……呵呵,哪有那么多为何呢?陛下,你应当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不想做什么鸿鹄,只想做一燕雀。”

    “可燕雀也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翱翔才是啊,你叫你一双亲生儿女,一个当侍卫一个做宫女,这哪里还是燕雀,分明就是笼中之鸟啊!”

    “但陛下可知,栖心之处最是自在,笼中之鸟若对它的主人有情,便甘愿画地为牢,纵处笼中,亦满心欢喜。”

    “师兄说的是……”

    “我说的是子衿,她对轩儿的情意,我早就看出来了。至于洲儿……”

    “师兄为何这般神色?”

    “哈,不为何,江湖险恶,刀光剑影的日子并不好过。洲儿那个性子,如此安排于他而言,也许就是最好的。”

    “说到洲儿,朕听说那杜全之女……呵呵,若传言为真,倒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啊哈,陛下所言极是……”

    -

    离宫去北境的时刻终于到了,奉紫门外仪仗隆隆,乃是磬和帝给赈灾皇子许静轩的排面。

    许静轩又换上了夺目的红衣,但眉目间却已看不出纨绔轻率,一举手一投足,端的是一副自信又沉稳的靠谱模样。

    宫人奉上玉盘佳酿,天子磬和帝、太子许静辰及“朝臣代表”言韬先后执杯,与赈灾皇子许静轩、赈灾大臣梅溪桥共饮,郑重为其践行。

    一套繁文缛节过后,许静轩与梅溪桥终于上了马背,磬和帝与许静辰不约而同地望向那红衣少年,两双眸子里虽均有不舍,情愫上却到底有所区别。

    小蝉,我们的轩儿长大了,他终是要接受考验了,你不会怪我吧?

    静轩,我等你回来。

    而马上的红衣少年,临行前终是没忍住,爆发式的频频回首,目光亦是说不出地不舍,俊逸黑亮的眼瞳之中,却始终只装了那一个白衣少年。

    静辰,放心吧,等我回来。

    十八年来,这算是他二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分别,素来洒脱不羁的许静轩,竟也控制不住地惆怅起来。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许静轩第一次发自肺腑地觉得,前人那些离别词句,写的是真真好。

    送走该走的人后,磬和帝略显落寞地转身,于浩荡仪仗中孤独而去。

    许静辰看在眼里,眸色隐隐透出几分心疼,少不得恭谨跟在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方小心询问道:“父皇,师父怎么没来?”

    磬和帝闻言,像听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般,猝然顿住了脚步,侧目悠悠看向许静辰,眼神极为怪异。

    许静辰心下一紧,无端对这个父皇又多了一丝畏惧。为了尽力不改神色,许静辰暗暗攥紧了双手。

    在许静辰心里,磬和帝总是那个叫他有些害怕的父亲,这种害怕,并非因为磬和帝是天子,而是因为这十多年来,他们之间日常疏离的父子关系。

    好在那怪异的眼神并未持续多久,只见磬和帝十分刻意地掩去神色,不甚自在地笑了笑,回过头去边走边淡淡道:“哈,师兄那人自在惯了,岂受得了这般礼数,早跑去宫外等着轩儿了。”

    “哦,原来如此……”

    许静辰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句,思绪少不得又暗自烦杂起来。

    许静辰心细又多疑,磬和帝方才那般怪异,纵掩饰得再快再好,也断然瞒不过他去。

    但实际上,磬和帝的怪异神色另有他因,许静辰显然是误会了。

    快到载舟宫时,磬和帝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脚步也无意识地慢了下来。

    再次用那种怪异眼神看向许静辰,磬和帝若有所思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说道:“你母亲,把你生得可真好,你长到这么大,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

    话到此处猝然顿住,磬和帝神色莫名,颇有些酸涩地笑笑,别有深意地继续道:“竟没有一点瑕疵,好一块……无瑕美玉啊。”

    磬和帝这话说的,语意好像是在夸赞,语气却明显透着一股子讽刺意味儿,莫说是许静辰,纵是阿猫阿狗听了,也能听得出味道不对。

    “父……父皇……”

    “哎,罢了,朕有些乏了,你先回东宫去吧,今晚也不用过来请安了,让朕好好静静。”

    “……是,儿臣告退。”

    磬和帝明显地不耐烦,许静辰纵被他堵得极不舒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少不得咽下满腹惶惑,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

    磬和帝微微仰头闭目,估摸着许静辰已经走远,方缓缓睁眼偏头,兀自望向许静辰消失的方向,冷冽狐目中瞬间涌起万千种情绪。

    可真是她的好儿子,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像他……或者像朕的地方。

    呵呵,像朕,怎么可能呢……

    【作者题外话】:定心丸:南风凝夏清清白白,阿辰身世坦坦荡荡!!!磬和不虐亲儿子会死(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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