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阁外,傅子宣呆立片刻后,抬手摘下绿鬼面具,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故作轻松地迈了进去。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看了看坐在床头无动于衷的银杏,傅子宣将面具随手置于桌上,自觉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银杏仍旧一动不动,半晌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戴小娘的女儿。”

    傅子宣脸色骤变,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

    “你先别紧张。”

    刻意回避着傅子宣那令人胆寒的目光,银杏平静地说道,“听我把话说完。”

    傅子宣沉默不语,只是继续用那种迷人又恐怖的眼神盯着银杏。

    银杏咬了咬牙,毅然对上傅子宣充满震惊与恐慌的眸子,鼓起勇气道:“公子,这样的香囊,你可见过?”

    银杏说着抬起了手。

    傅子宣定睛一看,只见银杏手上,正拿着一只绣工精巧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只青绿色的凤凰。

    傅子宣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不可置信地又将目光移向了银杏。

    这样的香囊,他在四弟傅子棋的身上见过,那是他的生母亲手为他绣的,与银杏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而傅子棋的生母,正是名唤戴青凤的,戴小娘。

    “这是怎么回事。”

    傅子宣的声音几乎带了些颤抖。

    这怎么可能呢?戴小娘是她的生母,那她的生父,难道是……

    她不是说,她爹叫沈烨吗?她不是说,她叫沈鸿雁吗?

    那天她卖身葬父,是我亲自帮她厚葬了她爹的。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不想去傅府,难道就是怕,怕见到她的亲生父亲吗?

    “我娘姓戴,”银杏一字字道,“名唤青凤,这个香囊,是她亲手绣给我的。”

    傅子宣面色惨白,无力道:“那你,你是,你是……”

    “我是傅子棋的亲姐姐。”

    银杏也同样无力,“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

    傅子宣脑子大乱,他害怕自己再问下去,会听到那个更让他受不了的答案。

    他很少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恍惚中,只听银杏继续说道:“我爹和我娘,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我爹沈烨,虽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却也凭着布料生意挣得些钱,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是,我才一岁,我娘就离开了我和我爹。我爹经常骗我说,我娘是去做生意了,直到我十七岁那年,我爹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他才把真相告诉了我。”

    “我爹说,当年,傅大人见色起意,看上了我娘,硬逼着我娘做他的妾室,说若我娘不同意,他就杀了我爹和我。”

    听到这里,傅子宣立刻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当初,你宁可沦落风尘,也不愿跟我去傅府的原因吗。”

    明明是问句,却没有疑问之感。

    银杏点了点头,两行清泪悄然淌下,“但是,从你替我安葬我爹的那天起,我就天天对自己说,从今往后,沈鸿雁只为傅三公子而活。”

    “真的,我恨傅大人,但对公子你,我除了感激,剩下的就只有……”

    只有爱慕了。

    银杏有些激动,可说到这里又徒然红了脸,低下头去久久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你这个笨蛋。”

    半晌后,傅子宣亦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边嗔怒边走到床边,略显粗鲁地扳起银杏的下巴,死死地盯着泪眼婆婆的银杏,眼神三分埋怨七分怜惜,语气三分霸道七分温柔: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她没说出来,但他已然懂了。

    “因为我知道,公子爱慕的女子,”银杏眼里充满无奈,“永远都不会是我。”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一把将银杏揽入怀中,傅子宣双眸犀利,喘着粗气道:“沈鸿雁,我告诉你,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懂我。哪怕是一点点,都没有!”

    银杏也不反抗,只静静地任由傅子宣圈得自己生疼。

    “如今,我只是一个孤儿,本就没有懂公子的权利,唔——”

    傅子宣一低头,狠狠地吻上了银杏的唇,将银杏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这一吻莽撞又激烈,像是他对她的惩罚。

    沈鸿雁,我非要让你懂我,也只想要你懂我,你这个笨蛋。

    那年那日的初见,点点滴滴又浮现在脑海,银杏轻掩杏眸,温顺地回应起傅子宣那越来越肆虐的吻,停驻在眼角的一滴珠泪,也终于妥协般地滑落。

    而此时,傅子宣却渐渐停了下来,漆黑的凤眸中没有了嗔怨,没有了霸道,有的只是一泻千里的脉脉深情。

    “雁儿,跟我走吧,你不愿去傅府,没有关系,如今,我也不用回去了。让我带着你,远走高飞吧。”

    看着那双真诚又期盼的眼睛,银杏心痛又心暖。

    可是,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雁儿也想,可是雁儿,不能答应公子。”

    傅子宣的眼底溢出一丝伤痛,渐渐冲淡了眸中的浓情。

    为什么。

    小心翼翼地挣脱傅子宣的手臂,银杏缓缓地站起来,背过身去,平静地说道:“人生在世,所背负的责任太过沉重,如果一个人眼中只剩下男女情爱,那这个人,就太自私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傅三公子,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傅三公子去做。我不希望,你我拿这自私的情爱,当作逃避责任的借口。”

    “……”

    傅子宣一时无语,半晌后,方幽幽低语道:“……那,你欠我的以身相许呢。”

    银杏愣了一下,随即又坐到傅子宣眼前,眼神笃定,语气坚决道:“雁儿的心,早就许给公子了。至于雁儿的人,公子什么时候想要,雁儿便什么时候给公子。”

    “可是,”傅子宣激动道,“你之前不跟我去傅府,如今又不跟我浪迹天涯,你怎么把你自己给我?”

    “就在这银杏阁。”

    银杏认真道,“这一辈子,雁儿都待在这里,等着公子——”

    “沈鸿雁,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明不明白,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傅子宣又恼怒又憋屈,却见银杏已经白了脸色。

    伸手触及银杏眼角的冰凉,傅子宣声音沙哑道:“对不起,伤到你了吧。”

    “没有,”银杏眼眶湿润,却依然笑着道,“公子给的一切,都让银杏开心。”

    “听话,从今以后,叫自己雁儿,叫我子宣。”

    蜻蜓点水般在银杏的眉心印下一吻,傅子宣第一次露出了可以融化所有冰川的浓浓的温柔。

    “你的人,我决定要了,现在就要。”

    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傅子宣便迅速堵住了银杏的唇。

    雁儿,你欠我太多了,你的人,你的心,都注定是属于我傅子宣的。

    你今生今世的幸福,也必须由我来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芙蓉暖帐轻轻坠落,掩了绣榻之上的一对璧人。

    雁儿今生最幸福的时刻,便是此时此刻。子宣,雁儿爱你。

    今日之后,你要忘了雁儿,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

    下雪天往往都是寂寞的,而比下雪天更寂寞的,是下雪的夜晚。

    自那日之后,傅子宣就再也没来过,或者说,是再没有在银杏面前出现过。

    这个,本也在银杏的意料之中。

    可是,从百花争艳到草木凋零,从春光明媚到冬雪纷飞,将近一年的时间,银杏到底还是等得凄苦。

    打开一扇窗,一股冷风吹了进来,然而银杏,却并不感到冷。

    要是这雪地里,能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这雪景就更美了。

    我还在瞎想什么,说好了要他忘了我的。

    银杏苦笑着关上窗,却在转身时,不小心瞥见了倚在梳妆台上的孤零零的琵琶。

    指尖抚过一根根冰凉凉的琵琶弦,银杏呆愣了片刻,索性抱起那琵琶坐到床上,珠落玉盘之声随即响起——

    纷纷是飞雪,浓浓尽是痴恋;

    孤影伴残烛,不忍眠。

    是谁在轻叹,轻叹岁月短;

    良宵终不过,弹指间。

    瑟瑟是寒风,绵绵尽是执念;

    镇日添愁绪,不堪剪。

    是谁又轻叹,轻叹霜鬓满;

    盼君空白头,君不见。

    问苍天,已无言,谁解心结千千;

    怎怨,鸿雁楼高书难传。

    徒留星沉月黯,长夜漫漫;

    颇黎枕上,为君辗转。

    耳语软,锦衾暖,都成昨日缱绻;

    只愿,君得良人醉成欢。

    遥盼……遥盼……

    弹至此处,银杏泪已决堤。

    子宣,下一句,雁儿该如何唱呢?

    雁儿没有资格唱了……

    遥盼山长水远,君心倦;

    还携奴手共婵娟。

    空中一抹乌影掠过,恰似流星,一闪即逝。

    可惜啊,那个惊艳岁月的桀骜少年,早已经不着月白衫了。

    作者题外话:正文完结还很遥远,还有最近实在太忙,不得已再来一篇番外(狗头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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