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阳城县。

    这里位于伏牛山东麓,扼守南阳盆地东北出境之要冲,物产丰饶,山清水秀。

    清晨,阳城县县令张耒站在两丈多高的城墙上方,怅然若失。

    前些时候,郡守桓齮率领数万大军,从宛县出发,途经这里,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然而没过几天,噩耗传来,桓齮惶惶如丧家之犬,只是向他下令收拢陆续逃回的溃兵,就急匆匆的向宛县而去了。

    从那时起,张耒紧闭城门,只是命人在城墙外支了两个粥棚,给溃兵管一顿饭,之后除了他们本县之人,其余的就打发他们各回各家了。

    此刻他站在城墙上,手放胸前,紧闭双眼,在心中向能够想到的仙神妖鬼祈祷,祈祷那支打败郡守的楚军不要从阳城县经过。

    毕竟他也是个学室出身的法吏,而且连纸上谈兵的本事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经过之前的惨败,方城县的县兵,连同地界内的亭卒在内,一共不到两千人。

    至于他从城中强行征调出来把守城墙的黔首……

    额,敌人到达城下的时候,他们能够忍住不跑,就算对得起自己给他们发的钱粮了……

    就在张耒低头祈祷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声。

    “爹爹!”

    张耒转头,看到的是一个扎着冲天辫,吸溜着鼻涕的小男孩。

    这是他的长子,张释之。

    张耒走上两步,蹲下来为儿子擦了擦鼻涕:“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赶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张释之仰起头:“娘亲让我问问爹,咱们什么时候走?”

    张耒好奇问道:“走?走什么?”

    张释之努力回想了一下说道:“娘亲说是回陇西老家,她说反正城也守不住,让爹爹少做傻事,早早带着我和弟弟离开……娘亲还说了,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在一起!”

    张耒无奈的笑了笑,刚想让儿子给妻子带两句话,就听见高处的箭楼上,传出一声惶恐万分的嚎叫。

    “有敌人!”

    霎时间,他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响个不停,那些被征调来守城的黔首丢下武器,撒开双腿,乱糟糟往城下逃去。

    嗯,这里面也有那些穿着甲胄的县兵,其中几个带头的,正是之前才仓皇跑回来的溃兵。

    他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摆手制止了想要斩杀逃兵的县尉。

    “快回家去,告诉你娘,我一会就到!”

    张耒摸摸自己儿子脑袋,站起身,转头向城头走去。

    在临走之前,他想要再看一眼阳城县,这座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

    “哎,在这里十多年了,还真是有些不舍啊……汝母俾也!”

    他突然愣住,抬起头大声咒骂了一声。

    远处的地平线上,确实是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但此刻微风拂过,迎风展开的却是一面黑底白字的大旗。

    秦国的旗帜!

    人生从大悲到大喜来的有些迅速,让张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扶在城墙上,放声大笑。

    正在向城下跑的逃兵愣住,他们不知道自家县令抽了什么风,但看到城墙上的同袍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开始放声大笑。

    他们好奇心起,慢慢重新走回城墙,于是脸孔瞬间涨红,既是羞愧,也是惊喜。

    远处的军队虽然看不清楚,但行进的方式,高举的战旗都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秦军!

    从他们来的方向可以判断,这支军队应该就是之前在犨县东边战败的那一支。

    这,是他们的同袍!

    “真的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看样子,这是出了个猛士,将他们重新聚拢在了一起!”

    “是啊,会是谁呢?”

    一时之间,城头上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如同集市。

    少顷,举着秦军战旗的军队抵达城下,一辆涂着黑漆的战车缓缓从人群中驶出,在护城壕之前停住。

    张耒趴在城头向下望去,只见御者是一个脸上长着痦子的少年,车右持戟甲士是一个高鼻梁,留着短须的青年,车左的则是一个手握战弓,面无表情的少年。

    三人均头戴鲜红鸮冠,做校尉打扮。

    “好年轻啊……”

    张耒低声自语,不过他浑不在意,秦国统一天下之时连年征战,有数不清的人在战场立功,身居高位。

    出生于这些人家的勋贵二代三代们,一降生就到了寻常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终点线,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战车上,脸有痦子的御者大声呵斥道:“赶快打开城门,送上酒肉!”

    张耒微微皱眉,不仅仅是因为少年无礼,而是对方的口音,带着几分南蛮的味道。

    不过这不算什么,南阳郡的郡兵虽然都是当地人,但身居高位的文官武将却是从别地调来,不是当地口音也很正常。

    他正要下令打开城门,身边县尉突然用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道:

    “还是不要打开城门的好,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张耒微微侧目:“哪里怪怪的?这些人明明就是自己人啊?而且你看那几人打扮,很明显的是高爵者,若是怠慢了,你我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县尉皱着眉头说道:“常言道兵败如山倒,在楚军追击之下,他们如何能够保持建制,全身而退?当此之时,不可不防啊!”

    “有道理!”张耒点点头,向城下大声喊道:“城里没有太多地方,还请将军命令士兵原地驻扎……”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县尉扑倒在地,正想生气,却抬头看到身后望楼上,钉着一支尾羽剧烈颤动的箭矢。

    “这,这是敌人?”他有些惊骇欲绝的看向县尉,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神情。

    战车上,纪信丢下长戟,一巴掌拍在吕马童脑袋上:“都你!要个屁的酒肉,看,露馅了吧!”

    在吕马童身旁,申屠嘉收起战弓,从车上解下号角,骤然吹响。

    嘟!

    眨眼之间,远处接二连三响起号角之声。

    地平线上,殷红如血的战旗缓缓升起,一望无际的军队潮水般涌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城墙上,张耒感受着地面传来的震动,在大悲,到大喜,再到大悲的剧烈情绪中,喟然长叹:

    “开城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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