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先生精神果然好了一些,撑着身子起来,半躺在枕头上。

    看着两个小孩,开口问周原日曦瓶的事情,那天周原跑的太急,没来得及。

    付先生说话有点虚弱,声音温醇。

    周原看到付先生好转,心情大好,现在又提到日曦瓶,心中自然是大大得意,忙不迭地就告诉先生自己是怎么发现的记载,又是怎样实现这个计划的。

    旁边的秦照也不甘示弱,凑着间隙插上一两句话,着重强调一下自己的功劳。

    两个人眉飞色舞地讲,付先生靠在枕头上安安静静地听。

    盆里炭火哔剥哔剥的烧,窗户上黄纸细微摇晃声,雪粒子划过风,像万籁都要听这故事。

    付先生好像越听越精神,有时发问,有时轻笑。

    周原和秦照好大一会才讲完。

    讲完时,付先生的眼睛湛然如有灵光。疲病之色一扫而空,好像没生过这场大病一样。

    兴高采烈地讲完,三人一时有点沉默,付先生像陷入某种回忆一样。

    最还是付先生开口:

    “雪一会下大了,夜路难走,快回家去吧。”

    周原看雪有变大的趋势,还是早回家的好。

    两人拜别付先生就要往外走。

    只听付先生又说道:“等一下。”

    周原和秦照又转回来,疑惑地看着付先生。

    付先生炯炯有神地看着二人,轻轻说道:

    “若身处绝境,可读书。”

    周原以为付先生是用日曦瓶的例子让他们好好读书,就随意回答好。

    等周原回到家躺在床上,才猛地想起来付先生家里炭好像只有一点了。

    今晚烧了,明天就没得烧了。

    明天要早早起来,给付先生送炭去。

    天刚刚擦亮。

    周原从创床上爬起来,从自家柴房担了两竹篮的炭,给付先生送去。

    “真冷啊”周原被冻得吸气。

    冬风吹得他手脚发僵,好容易才顶上先生家里的门。

    盆里只剩了星星点点的火星,周原续上炭,又把剩下的炭堆在角落。

    就去看付先生,付先生没有好好地躺在床上,而是身体倚靠在枕头上。先生闭着眼,抿唇,像是睡得很沉了,但脸色却白的出奇。

    周原去唤:“付先生,付先生。”

    没反应,周原有点急,伸手去摇晃付先生,着手处僵持冰凉。

    付先生.......

    周原不是小孩了。

    他明白,这是死。

    周原一下子愣在原地,他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很奇怪,很奇怪明明昨天晚上付先生还和他们聊天来着,有说有笑的。

    病情看起来也已经大好,怎么今天就突然成了这样。

    周原很奇怪,明明付先生是很亲近的人,为什么发现了付先生病逝,自己并不是很悲伤,只是奇怪。

    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

    周原呆楞了一会,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路大跑着回家,很急切,连门都没有来得及关。

    天上的雪下了一天两夜,终于停了,空气很是干冷。

    付先生家门扉开着,好像有无形的死气丝丝缕缕的雾散出来。

    周原跑回家把付先生的死讯告诉老爹,周父还睡着就被儿子摇起来,知道这消息也懵了。

    周家父子两人脸对着脸看着对方,两脸懵。

    最后还是儿子打破僵局。

    “我们该怎么办啊”周原问道。

    周原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很巨大的范围内发生,随着他向老爹传出付先生的死讯,原本禁忌的“门”在这一刻豁然打开。

    禁忌的“门”前,许多道恐怖的影子正谨慎地向内张望:

    “他死了...”

    距离冬城无尽遥远的一处万仞绝巘上,身披青色苔藓的干枯老人微微摇头,他已经太久没动过了,像绝巘上铸定的顽石。

    极南方的死地里,一尊巨大的散发着浩浩荡荡恐怖气息的龙袍骷髅,端坐在王座上,发出感叹:

    “这样的存在,离去时也竟如此悄然无声!”

    一道凉薄的清脆女声紧跟着响起:

    “动乱之始。”

    龙群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地面上的蚁虫却没有丝毫察觉。

    此时,冬城寒风凛冽,平静如常。

    周父思索了一会,对着周原说道:

    “付先生无亲人子女,这没有几天就要过岁节,还是早早办了丧事,不然愿意来帮忙的人更少。”

    “天亮了,你就和秦照去通知其他人家吧。”

    周父也不在床上躺着了,早早穿衣起来。

    冬城地方不大,平常邻里有个婚丧嫁娶都是互相帮忙。付先生没有子女又没听说过他的五服亲戚,丧事只能完全靠外人办。现在年关将至,各家都忙着除岁迎春,恐怕就更难办了。

    周原来不及有其他想法,就只是跑去找秦照。

    周原到秦照家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刚刚出来,搁在平常,这个时间是收取日曦的好时候。

    秦照被周原从被窝里拽出来,睡眼惺忪。

    “咱们得去挨户通知别人,得快点,我爹说的。”周原说着,有点语无伦次。

    “干什么要挨户通知别人啊,今天过年?”

    秦照明显还在睡梦里,身体醒了,脑子没醒。

    “因为,付先生死了。”

    平静,平静的像在解释为什么要吃饭,周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

    “付....什么!你说付先生....”

    秦照的反应来的比周原强烈得多,这下彻彻底底醒了。

    秦照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不敢相信的问道:

    “怎么可能,昨天先生看起来还很好啊,这怎么可能呢?!”

    周原回道:“这我也不知道,我今早想着给付先生送炭去,天没亮就去了,放上炭就发现付先生已经去了。”

    “和前年李章娃的爷爷一样。”周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李章娃的爷爷前年病死在床上,周原和秦照见过,是同样的身体僵硬冰凉。

    说话之间,秦照也穿好了衣服。

    周原对好友秦照说道:

    “我现在去做寿材的王爷爷那去,你去通知李章娃他们吧,咱们在付先生家汇合,我爹说要快点。”

    周原一上午满城跑,找了做寿材的王老头,又通知了小城里主事的硕老。

    好在硕老们一致认为小城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死了也不是个小事,很快就召集了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商议丧葬和没了教书先生之后怎么办。

    大人参与进来之后,效率就高了起来,远不是两个孩子能比的。

    晌午之后,付先生家门口就逐渐围起来了人。

    付先生在村里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从前教过的学生有些早就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还是付先生在教。这样一来,愿意搁下自己手头上的事来帮忙的人也就不少了。

    做寿材生意的老王头给付先生捐出一身寿衣,付先生的学生和家长合力出一套棺椁。

    他的丧事是小城里硕老们操办的。

    付先生去世时候长了,天气又冷,身体僵硬的厉害,其实不太适合穿寿衣了。

    但是大家敬重他,觉得付先生是有脸面的人,王老头费了很大气力,还是给付先生换上了寿衣。

    这样一来,就弄到了天黑。

    付先生孑然一人,葬礼也就被简化的多了。大家商议停灵一晚,明日就下葬。

    第二天清晨,小城里为先生送葬的人来的不少,周原吊在长长的送葬队伍的最后跟着队伍走。

    队伍里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年轻点的,被父母强行带上的甚至在偷偷地小声说笑,

    只有一些老人落了泪,或许这让他们联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一个多时辰,队伍就走到了地方,几个壮汉用着铁镐劈砸冻硬的土,可土里带着冰渣,弄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挖得太深。

    队伍里有人觉得外面太冷,想早早回去,但是大家都在这里,也不好意思独自返回。

    就只好不住地起哄嚷嚷。

    “就一口薄木棺材,开春土地化开就烂成泥啦,能放的下就行!”

    吆喝的是一个壮实的黄脸汉子,名叫马皮,生他的时候他家里穷的厉害,靠半张狗皮包着才没冻死。

    他爹觉得那张皮子帮了大忙,也就随性给他起了这个糙名。

    这人在冬城是出了名的惫懒,一膀子力气不去帮忙,只是站着说混话。

    “是啊是啊,马皮说的不假,这就行啦,挖那么深干嘛。”

    马皮起了哄,自然有人往下接。

    硕老看这些子人起哄,天气也是在冷,就让人不必挖太深,能起坟包就行了。

    不深的坑一会就挖好了,汉子们放了棺材,一锨一锨地往里面填土。

    周原看着逐渐被土掩埋起来的薄木棺材,突然想起了自己捏的泥人。

    “付先生死了,静悄悄的,像捏出的泥人又埋进泥里。”

    人好像就是这样的,一辈一辈,一生一生,就像用泥捏出的小东西,最后会碎裂,风化,又埋进泥里。之后还会用这不知混合了多少碎裂,风化的泥玩意捏出新的泥人。

    他有点难过,或者说是....忧伤。

    像在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想啥呢,走啦。”和他并肩站着的秦照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周原回过神来,长长的队伍已经开始折返了。

    白茫茫的雪地上,很多人组成的黑线缓慢的向冬城蠕动。

    “真令人惊叹啊,不朽的肉壳竟像凡人那样开始腐烂了....”

    没由来的飘散出一句话。

    巨人的大手逐渐腐烂在浅坑中,镇压着暴乱的伟力也终将消弭。

    历史上未曾爆发的战端被“影子们”以更浩大的方式推向当世。

    付先生下葬几天后,周原的悲伤才爆发。有时候会很想念付先生,一想,就又要想到先生早已经葬下,接着就会大哭。

    不过有一点很好,大哭过后就像忘了这回事,又开开心心的和朋友玩去了。

    没多长时间,就到了岁节,这期间又下了几次雪。

    雪不大不小,既兆丰年又不至成灾。

    家家贴上大红春联门神,小城里像漆了一层飘红。

    院里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是杀年猪的锅在烧。

    干硬的冷气里带着硝石硫磺烧过的味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捏人鼻子。

    岁节的味道。

    周原家里是卖酒的,但不养猪,今年生意很不错,有余钱换几条上好肥膘猪肉。

    周父瘸了一条腿,行走不便,每年都是周原去铺子里买肉。

    今天周原领了铜钱,叫上秦照一溜烟往铺子里跑。

    周原人小嘴甜,城南高屠户很喜欢,每次都搭点猪肉的边边角角。

    反而距离周原家近的吴屠户看不惯,每次周原都要多跑些路。

    两人用草绳拎了几条白晃晃猪肉的,晃荡着往秦照家里去,一路打打闹闹,自己把自己逗的见牙不见眼。

    在周原看来,秦照实在命苦,

    秦照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路逃难,逃到冬城这寒僻之地父亲就病重了,变卖财物在冬城安了家。可惜不到半年便病重死了。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周父曾想把秦照接回家和周原一块住,但是小秦照性子拗极了,只睡在自己家里。周父没办法,只能在生活上对秦照多加照顾。

    这么多年来,岁节都是三个人一起过的。

    周父看起来就是个糙汉,但出奇的是做出来的饭很是好吃。只是太懒,平常不怎么动手,都是什么简单做什么。

    过年的时候展露一二,每每让周原和秦照大享口福。

    岁节过去之后,周原家里就忙碌起来了。

    冬城是帝国的北之边塞,毗邻大荒,不少人家都靠打猎维持生计。

    不多久小城里的猎户就要进山打猎,他们进山前要准备充足物资,大都要带上烈酒,暖身驱寒。

    这一去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所需甚大。

    周原要把大酒缸里的酒分装到小瓶里,再一一对应种类,代替自己老爹跑前跑后。

    自家老爹只是贩卖时才出面。

    这个时候,才是周原躲避不及的时候。周父本名周擒虎,可却是个瘸子,性格又随意了些,不计较,就显得绵软。

    小城里的人谑称周擒虎叫周老残。

    周原本就觉得丢人,可周擒虎这样的名字又太霸气,和自己整日懒洋洋的瘸爹对比明显,就更觉丢人了。

    有一段时间,他喊周擒虎老爹都羞于开口,长大些才好了。

    周擒虎在自家院子前招呼络绎不绝的猎户,价钱是早就已经谈好的,几年没变过,也就省了扯皮了。

    猎人大都组队购买货物,量很大,只是要自己搬回去。

    在家过好了岁节,置办完吃食,一个月左右,一队队猎人就陆续进山了。

    周原家里忙了一个多月,也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

    周原除去帮周擒虎卖酒,大多日子就待在家里看付先生留下来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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