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鹿肉刚炖烂,牧羊人沈不兰就来了。

    他犹如一条影子,来去踪,去无影,但有一个规律便是每当秦良玉这里有好吃的,他便会如期而至。

    这让秦良玉很无语。

    但没办法,对方身手了得,  而且还是朱脚公子委派过来,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

    “沈大侠来了。”

    “来了。”

    “请吃肉。”

    “好,我请你喝酒?”

    “不必了。”

    “呃,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着沈不兰大口撕嚼鹿肉,还不时的灌几口烈酒,秦良玉神情恍惚,  突然想起自己的夫君马千乘和两位兄长。

    当年在战场上,他们三人便是如此吃肉喝酒,  对生死之事浑不理会……

    “沈大侠,可有最新军情传来?”秦良玉突然问道。

    “十二贝勒阿济格死了。”沈不兰含含混混的说道。

    “啊?阿济格死了?!”秦良玉脸色突变,急切的问道:“谁杀死的?可是中了曹文诏的埋伏?不应该啊,曹文诏满打满算两万人,还以步兵居多,根本不是一万骑兵的对手啊……”

    秦良玉站起身来,正色道:“谁杀死的阿济格,本将军代表三千白杆兵,定要向他致谢!”

    沈不兰神色古怪,抹一把油腻大嘴,笑道:“估计你想不到,堂堂十二贝勒爷,阿济格,竟是被一个小小的猎户一枪打死。

    唉,这还真是天意。

    想当年,阿济格在辽东战场上耀武扬威时,谁能料到,  要他命的人,会是一名小小的猎户,哈哈。”

    沈不兰心情不错,哈哈大笑,忍不住又灌了几大口烈酒。

    “被一名猎户打死……了?”秦良玉有些不相信,“在万马丛中,能一枪打死建奴贝勒爷的,定然是神功盖世之人,岂能是一名小小的猎户?”

    沈不兰笑道:“还真是一名猎户,不过,此消息尚未传递开来,估计就连曹文诏都不知道,这一支兵马的主帅已经被人莫名其妙的给干掉了。

    那名猎户叫陈兴志,原本也是大明一老兵卒,曾参加过喜峰口之战,枪法了得。

    后来,他流落民间,在逃难途中被魏忠贤贩卖给了郑芝龙,稀里糊涂来到苦兀岛,  成了一名垦荒农夫,闲暇之余经常打打猎……”

    秦良玉:“……”

    这还真是……有些意外。

    想那阿济格贝勒,多么显赫的建奴大人物,若非皇太极殒命、莽古尔泰争夺皇权后登基称帝,以他的沉稳、奸诈和凶悍,估计都会成为大明朝的心腹大患。

    不料……

    “看来,建奴这一次注定要吃个大亏了。”秦良玉道。

    带兵之人,不仅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须相信一些冥冥之中的事情,简单而言,所谓的“天意”便是如此。

    “那当然,遇上朱脚公子,算他们倒霉。”沈不兰轻笑道。

    “你真不喝几口?这是酒啊。”

    “好,我喝!”

    秦良玉接过酒葫芦,狂灌几大口,使劲咳嗽着,俊俏的脸上涨的通红,却犹自笑意嫣然的道:“好酒,沈大侠的这酒,的确不错!”

    二人相对大笑。

    “还是说说前线战况吧,现在怎么样了?”二人对饮一阵后,秦良玉这才正色问及前线战事。

    “建奴三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两万人马由济尔哈朗贝勒统领,沿着辽东平原一路横推,名为扫平大明垦荒大军,实则沿途烧杀劫掠,主要目的为镇压东海女真领地内的各野人部落;

    另一支,便是咱们追击的一万人马。

    这一支人马的主要目标,是牵制和压制辽东侯曹文诏的两万兵马,顺便破坏大明八百余里铁路……”

    牧羊人沈不兰熟悉数十个部落语言,早年以贩马为生,草原上有很多朋友,所以,他打探来的消息便十分准确,让秦良玉叹为观止。

    要是没有这些绝密情报,这一仗、根本就没法打。

    “沈大侠,你说这一支兵马的目标一是牵制,二是破坏铁路,曹文诏麾下只有区区两万人马,估计会吃大亏吧?”秦良玉问道。

    沈不兰笑道:“那可不一定,辽东侯曹文诏手下虽然只有两万兵马,且以步兵居多,但要是正面与建奴这一万骑兵遭遇,估计吃大亏的绝对是建奴人。”

    “为何?”

    “很简单,曹文诏手里的家伙好,腰杆子就硬气。”

    “手里的家伙硬?你是说……火器先进?”

    “不止如此,秦将军,等打完这一仗后,我便引荐你去见一个人,让你也知道知道,咱大明真正的精锐之师到底有多能打!”

    “好,一言为定。”

    二人继续喝酒,听着账外寒风呼啸,战马嘶鸣,红彤彤的一盆柴火照耀着二人的脸,忽明忽暗。

    “我该走了。”沈不兰酒足饭饱,抹一把嘴,站起身来。

    “沈大侠,接下来、该怎么去打?”秦良玉问道。

    沈不兰从怀中取出一截翠绿色竹筒,双手递给秦良玉,笑道:“这是我家公子爷传来的密函,你按照他老人家的指挥去打,保证不吃亏。”

    言毕,转身走出账外,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苍茫群山。

    “还真是一位江湖异人。”

    秦良玉走出帐篷,望着雪地上浅浅的两行足迹,感叹一句,便回到帐篷里,郑重的打开那一截竹筒。

    从里面捏出一卷丝帛,缓缓展开,却是一张作战地图。

    地图上,山川河流,各个野人部落之分布,以及建奴大军行进路线等,皆用红黑两种颜色的毛笔勾勒圈点出来,可以说是纤毫毕现,一目了然。

    另外,在地图左上角,还有寥寥数语: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十六字诀。

    山地游击战精髓?

    沉思良久,再对照作战地图上犬牙交错的敌我态势图,秦良玉暗叹一口气,低语道:“这位公子爷,真乃神人也……”

    ……

    秦良玉有所不知,她手里的这副“作战地图”,以及山地游击战‘十六字诀’的总体指导方针,并非出自‘朱脚公子’之手。

    而是茅剃头、茅元仪的大作。

    就在辽东鹿鼎山一带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之际,远在数千里外秦岭余脉的一片山坡上,茅元仪招待两位特殊的客人。

    徐光启和宋应星。

    李三娘在一旁伺候,端茶送水,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模样,惹得徐光启不停的注目不已。

    “我说茅止生啊,这位姑娘……可姓李?”徐光启捻须问道。

    “你怎么知晓的?”茅元仪吃了一惊,问道。

    “呵呵,猜的,猜的。”徐光启卖了一个关子,转而谈论其他事情,让茅元仪也没脾气。

    如果是其他人,茅剃头都有办法让其开口。

    可是面对白发苍苍、一脸正气的徐光启,他觉得有点束手束脚,人家不愿意开口,茅元仪自然也不方便去追问。

    “这一次过来,有两件事情要跟你这茅剃头商议,顺便还带给你一件小玩意,估计你能用得上。”徐光启喝一口清茶,笑眯眯的说道:

    “听说你在辽东下了一盘大棋,怎么,你这个大明战神不去辽东坐镇,整日呆在秦岭一带小打小闹,是不是想偷懒?”

    茅元仪连连摆手,苦笑道:“徐大人听谁瞎说,我茅元仪就是一个劳碌命,除了打仗就没什么事情可做,当然,也不会做。

    还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徐大人,宋大人,其实,辽东那边的执棋者并非我茅元仪,而是皇帝陛下啊。”

    徐光启微微一愣,笑而不语。

    以他对草包皇帝朱由检的了解,休要说是在辽东之地下一盘大棋,就是在京师之地,想要摆平一件事,都要依靠魏忠贤、钱谦益等人。

    说穿了,朱由检之所以是一位大明的好皇帝。

    究其根本,无非一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草包而已。

    正因为朱由检知晓,自己是一个大草包,所以,才将所有的大事小事烂事烦心事,统统丢给别人去做,自己躲在后面当一个甩手掌柜……

    “徐大人,您还别怀疑,这一次,真是皇帝陛下在执棋,我茅元仪不过是他手里比较好使的一枚棋子而已。”看到徐光启的神情,茅元仪便知道老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再次开口澄清。

    “哦?这一次、皇帝陛下真是执棋者?”徐光启脸色微变,急切的问道:“依你之见,辽东大战不会玩脱吧?”

    话问出来,徐光启自己都惹笑了。

    他连连咳嗽几声,正色说道:“止生莫要会错了意,老夫这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哈哈。”

    茅元仪笑道:“也就你徐光启徐大人敢如此说,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反倒令人心里觉得踏实。”

    旋即,他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次辽东大战已经开打,战况不太明朗,我心里也是十分的着急。

    可是,相隔千山万水,消息闭塞,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茅元仪又非神人,岂能遥控指挥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故而,目前来说,还仅仅是出一出馊主意,做几个小动作,对整个战局而言,起不到根本的作用呐,我的徐大人……”

    说着话,茅元仪摇头叹息。

    这一幕,让徐光启的心情再一次紧张起来,正色道:“老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皇帝陛下思维敏捷,博学多才,但心情总归是有些浮躁,毕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储君教育;

    故而,老夫斗胆请教,那边战情如何?

    能否全盘把控?”

    徐光启潜心天文、数学、农学等,对兵家之事略知一二,但比之茅元仪来说,则显然不够看。

    所以,老大人的态度就十分的恭谨。

    “目前来看,应该还没有大的遗漏,”茅元仪沉吟几声,道:“不过,我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了,这张地图徐大人先看看。”

    茅元仪从袖中摸出一副地图,摊开在榆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看看,这里是苦兀岛,这里是由检1号城,这里是鹿鼎山,这里是老河口……

    建奴三万骑兵,兵分两路,一路绕过鹿鼎山,目标是苦兀岛;

    另一路兵锋所指,明面上是远征曹文诏,实际上不过是驱狼吞虎,顺带着灭了数十个野人部落,莽古尔泰的这一手棋,甚是高明啊。”

    徐光启低头凝目,认真观察着地图,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似乎有所领悟。

    “莽古尔泰的这一手驱狼吞虎很高明,而实际上,咱们的草包皇帝更高明。”徐光启突然笑道。

    茅元仪:“嗯?何解?”

    徐光启:“你是大明战神,那老夫就斗胆考校一下止生,如何?”

    茅元仪苦笑摇头,道:“徐大人,你这不是为难我茅止生么?”

    二人相对大笑。

    “那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吧,”茅元仪也不谦虚,直接开始分析起来:“咱们的皇帝陛下最擅长的,并非兵法,而是人性。

    徐大人你看,从苦兀岛出发,沿途向南八百里,皆为辽东之地最为肥沃、最适合垦荒、且最适合修筑水利工程的好去处。

    看看其在地图上像什么?

    是不是像一吊肥美的羊羔肉?”

    徐光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的这一招,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茅元仪继续分析:“我没去过苦兀岛,也不曾去过鹿鼎山一线,对那边的具体情况其实了解有限,但有一点我却早已领会;

    皇帝明知道建奴铁骑目前无力叩关南下,一道山海关,就将其死死的摁在辽西走廊,基本上翻不起什么浪花。

    所以,皇帝陛下干脆不理会山海关,而是将大量的钱粮民夫通过海运,搬送到苦兀岛上;

    在苦兀岛站稳脚跟后。

    这才开始经略辽东之地,让曹文诏大规模进行垦荒种田,修筑城堡,一副扎根辽东建奴老窝的架势,让莽古尔泰如坐针毡。

    俗话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好家伙,咱们的草包皇帝,干脆在人家的龙兴之地大张旗鼓的搞事,又是垦荒,又是筑城,又是修筑铁路,同时还将那东海女真的野人部落收拢起来。

    这明显就是要长期经略的架势啊。

    徐大人你想,如果你是莽古尔泰,你能睡得着觉?你还有心思去叩关南下、袭扰大明疆土吗?”

    茅元仪娓娓道来,很多艰深的兵家之道,用最为简单明了的言辞讲述出来,让徐光启连连点头称是,笑道:

    “就说你止生乃我大明战神,果然名不虚传啊。”

    茅元仪赶紧摆手,笑道:“皇帝陛下经常说一个新名词,叫什么毒奶,止生愚笨,始终不得其解,此刻听你徐大人的夸赞之言,我一下就懂了。

    你啊,这是喂我茅元仪一口毒奶啊,哈哈。”

    徐光启哈哈大笑,道:“毒奶一词,的确是皇帝陛下所说,不过,老夫这里可还有另外一解,不知止生愿不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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