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头自桂花娘死了,身边没个人磨着早不做工了,只专心享子孙福,日日在巷子里晃荡,家里种了几窝白菜都被他割了送给周围的老寡妇。
对着小闺女这事儿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来,他都当不知道,这会儿被黎氏堵住一骂,只觉得颜面扫地,阴着脸出来就给了儿媳妇儿一个巴掌,打得纯氏一趔趄,脸登时肿得老高,“早知道娶你这样的毒妇,还不如让老大绝了后。”
这一巴掌下来,连黎氏都收了声儿,街坊四邻听见动静就有人站在门口瞧乐子,巷子这样窄,谁家没被纯氏占过便宜?多少人早看不惯,见她倒霉都很有些解气。
小毛娘从墙那头搭了梯子往万家院子里望,还没笑出声就见着小毛雄赳赳地和几个女孩站在桂花身旁,眉毛一竖就跳下来扯着耳朵把她拉回去,自己还倒回来瞧。
在南城的地界上,公爹打儿媳简直闻所未闻,尤其周围早在她跟黎氏吵架时就站了不少人。纯氏再不成样子也受不得如此羞辱,捂着脸往地上一坐就嚎哭起来,“万全福你就是个虾鳝腰的死人,人家都合伙打到我脸上来了,你还有脸发梦!”
万大郎跟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外边闹得有些不像,面上也烧得慌,抹了嘴出来就道,“爹的话还能有错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也不知事?以后得好生改改,我们老万家可不能有泼妇。”罢了一甩手就捂着脸往外走,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婆娘和吓得嚎啕大哭的儿子一眼。
桂花看着满屋子的万家人,一颗心直往下掉,她以前以为爹和哥哥不肯给她出头是因为更喜欢纯氏,但她现在明白了,纯氏跟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在乎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
想通这一点后,那些被至亲忽视的不甘和怨恨,在这一瞬间似乎一下就离她远去了。
张知鱼放下捂住夏姐儿耳朵的手,拉了桂花往她屋子里走,见着人多万老头要脸,眼睛一转就大声道:“桂花,你吃饭了吗?”
桂花见着还有人给自己撑腰子,心中一暖,摇摇头也高声回:“没有呢,从早上就洗衣服,现在也没吃呢。”
黎氏很配合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万老头听得胆寒,这会儿人多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乌龟王八的话儿来,赶忙从兜里摸出几文钱,肉痛地放到桂花手上,“囡囡,你受苦了,拿着去买个肉饼子吃吃,往日怎不跟爹说?爹还能让你受委屈?”
张知鱼见他还知道要脸,就笑起来,“万伯伯不怕,你还有机会对桂花好呐,桂花伤了身子正要补,我阿公刚刚给她看过了,得吃药治,一副药得二十文,你舍得不?”
这完全就是鬼话了,城南的这几条巷子里很住了些平头百姓,去药铺看病的花销很多人都付不起,所以大家都说,“小病张老头,大病熬日头”,光从这句话就知道张阿公的收费有多低了,很多时候都只拿一个问诊费而已,药方子一开,随你自家抓不抓。
二十文的药,张阿公在保和堂外这辈子就没开出去过。大家自然知道其中关窍,但谁也没说破,反有人道:“桂花可狠吃了些苦头,我看二十文哪养得回来,少说也得二钱银子。”
也有人劝:“老万,差不多得了,孩子身子小,再病没了,人还当你克妻女,不然怎么一年多母子俩都病没了?”
万老头心里明镜似的,十分不想给这笔钱,但周围都抱了手臂看他出丑,他又还想再找个婆娘,不肯把名声整得太坏,磨蹭半天,烂棉花都翻出来了才从怀里又摸了十几个钱出来。
看着女儿清瘦黝黑的脸,万老头也想起老妻在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头突地涌起无限感慨,话还没出口眼先红了一半儿,半晌才哽咽道:“是爹对不住你,别怪爹,去叫张大夫好好看看。”
桂花垂着头看不清脸色,低低地应了声儿,一出门就把钱放在鱼姐儿手上,怕回头又被纯氏搜了去,“鱼妹妹,你先给我拿着,等我要用了我来找你,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让自己受苦了。”
“你放心吧,我揣的东西再没丢过。”张知鱼摸出夏姐儿装糕的大荷包,把钱装进去严肃道:“你娘就是拖着不肯治,你晚间必须得来,你才十岁,身子都没长好就吃了这一亏,不好好补回来,往后怎么办?”
桂花本来是不打算去的,想把钱攒下来以后用,但听到娘就难受得紧,“我晓得了,晚间吃了饭我就找你去。”
虎头被纯氏抱在怀里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早吓得打嗝,鼻涕眼泪流了满身。纯氏抱着孩子颠个不住,一言不发,只当个木头人般站在门里盯着桂花,她不是不讨厌鱼姐儿,但张大郎再是芝麻大的小役那也是上头有人的,纯氏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只好不住眼地盯着桂花。
桂花从那一巴掌后就通了窍,纸做的老虎一滴水就能打穿了,再不把纯氏放在心上,转身把鱼姐儿几个往家送了几步,“你们玩去吧,不用担心,我在家陪我爹不会有事的。”
但不说鱼姐儿,就连夏姐儿经纯氏这么一闹,都没了玩乐的心思,跟牛哥儿凑在一处说了会儿话,就摇摇大姐的手臂:“我们家去吧。”
姊妹几个一路上走走停停边玩边跑,看到只虫子夏姐儿都能乐半天。
不想还没进家门,远远的就看见隔壁梁婆子家大开了门,许多人抬着东西进进出出。
张知鱼进门就问:“梁婆婆要搬家吗?”
孙婆子和李氏正在老槐树下剥老豆角,预备晚上用来烧菜吃,她先就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但李氏不是多话的人,她憋了一肚子没处说,鱼姐儿一问,孙婆子便通体舒泰跟吃了仙丹似的,拉了张小板凳给鱼姐儿就道,“梁婆子老家带孙子去了,这儿的房子就卖掉了,隔壁来的可不就是咱们家的新邻,我的娘可有钱呢,整个老宅都买下来了,正往里填东西哩!”
梁婆子有两个儿子,乡下的屋子分给了大儿子,自己常年跟着小儿子住城里,不想前些年小儿子出门做活被马踏死了,没生养的儿媳趁着热孝就将自个儿嫁了出去。梁婆子精神一时好一时歹总觉得儿子还在,不肯离了宅子。半年前大儿子说儿媳怀了孕想娘家去带孩子,梁婆子这才渐好起来,预备着将房子卖出去就回乡下。
那房子本来有三进,原是九品芝麻官的居所,家里败了后就将院子分了几份租出去。
听这话头,新邻居竟然是将整合大三进的宅子都收了回来自家住。
往日张家的小孩子也常去梁婆子家耍,这个独居的老婆子惯爱给孩子糖吃。这会儿的糖是暗黄色的,杂质颇多,却价格昂贵。梁婆子攒了不知多少时候才攒了一陶罐子,想留给小孙子吃,小儿子没了后就便宜了街坊里的小孩儿。
就连梅姐儿过去,梁婆子都能用小勺挖一点糖出来,她眼神不大好,糖罐子没盖严实里边还有活蚂蚁。但这种糖也是很甜的,夏姐儿更小的时候家里还难些,馋得一天要去好几趟呢。
故此梁婆子虽在大人中名声扫地,却是孩子们的知音,就连鱼姐儿也很喜欢她。
姊妹三个当下就挂着油瓶跑到门口,踮着脚瞧新邻居有没有梁婆子好。
张知鱼少说在家也待了一刻钟,这么长的时间,新邻居的箱子还没到头呢。
其实不必看多少,只单单瞧着人家一溜儿的木箱子上头,都雕花刻虫的就知道这户人家不简单。一台台的大箱子,后边还有两辆专拉货的高壮青骡车。
梁婆子从前留下来的旧物都齐齐堆在门外,一看就是不打算要了,里边褐色的糖罐子异常显眼。
张知鱼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把罐子拾了回来,这里边装的可是大家宝贵的童年,怎能脏兮兮地躺在垃圾堆儿?
三姊妹坐在门槛上看了许久,里边进进出出忙碌不休,就没个停歇的时候,惊得简直嘴都合不上了。
张知鱼穿来快七年了,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大户,往日她还以为花妞家就算中产阶级了,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大家都还站在泥地上呢。
直到天色将暗,拐角处才驶来一辆马车,上边下来一个带着面纱的妇人,身旁还跟了个婆子两个丫鬟,虽都穿得素净也能看出是绸的。
夏姐儿年纪虽小却是个臭美的,羡慕得声音都变尖了,小脸扭成一团:“哇,大姐,贵妃娘娘是不是就是这样过日子?”
大周朝言论自由,公家事无不可说,皇家的风流事素来是民间谈资,皇帝宠爱贵妃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
张知鱼用手拍开小妹的脸摇头,“小丫头你嫉妒得人都丑成老菊花了。”
月姐儿也摆手:“傻子,她没有小太监。”
夏姐儿又看了眼那些抬箱子的人,果然除了马夫都是丫鬟,就问:“是不是有个太监就是贵妃娘娘了。”
月姐儿回答得斩钉截铁:“那当然了!”
夏姐儿扭头看大姐:“我们去墙头看她长什么样子好不好,她跟贵妃差一点,那梁婆婆家现在就跟皇宫差一点了。”
张知鱼当然不想干这样的蠢事,但张知夏小朋友多的是法子治她姐呐,嘴一撇就要喊娘。
大姐不想挨娘揍,就只好带着小妹一起爬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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