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系的专业课堂,这次是任长虹来上,没开始,教室已经聚满人。秋冬天的学生穿的多灰白,像是海里网住的成群沙丁鱼,密集的往有生的希望的网眼口钻。

    “方同学…恭喜,恭喜你……”

    “方神,我听说你上了中央台,我又找来看了那期片子,”伸大拇指,嘴啧啧响:“厉害了!”

    同班同学向方沂道贺,按顺序来;这些同学比起其他专业的,进入社会更早,已经成熟许多,都想要在强人面前留下眼缘。

    实际上,未必眼下没有能比得上方沂的,拍微电影的,有;演话剧的,有;还没读书,已经是某某选秀前多少名的,有;还没毕业,已经有经纪公司签约的,有……09届的央戏表演班,单看开头,似乎是人才济济,要名垂青史了。

    然而,演员是否具有潜力,不是现在,是未来,比较好判断。

    也许这话忒粗俗,但他们的灵根是长脸上的。

    表演存在这样一个理论,大众对艺人演技的印象,并不在于其平均的发挥水平,而在于其巅峰水平;如果是走正统王道路线的小生,不得不说,大众对其颜值的期待水平基本是演技所能达到的上限。

    “以后落魄了,说来,最少有个方沂同班同学的话题能炒作一下,假如他真的能火的话……”想法不外如是。

    先前和方沂认识的白羽,这次远远的朝方沂招手,再垂头预习功课,并不过来,他是坐在第一排的。他聚精会神的看着书,似乎并没有空闲往方沂这边看。

    想想方沂同学在做什么?

    他在摸鱼?

    不!不可能。

    一双眼睛的余光,微微瞥向主人公。是丰神俊朗的一位少年人,倚靠在桌面,一页页的翻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看向他的时候,一切已经开始了;他的手指是很洁白剔透的,拨开纸张,又放下去,拨开……又……

    即便是这样单调的动作,他做起来也别具一番韵律美感。

    这样的场景,怎么会和课间摸鱼有关呢?

    和方沂一同来上课的宋佚,受到的对待反而更热情些,同学认为她眼下的成功也许能复制,可以忽悠到她拿到资源的门路;而她还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合,每个来的人都能博得宋佚礼貌性的笑。

    “宋同学,真羡慕你呀……应该之后能接到很多片子吧……”

    她道,“哪里的事,怎么可能呢?”

    又问:“是有朋友帮忙吗?”

    她回:“并不是呢,这次能上星,只是撞了大运,接下来还要一点点的熬,能走到哪里一步,我也没有希望。”

    这种话,是不能让人相信的,往往问的人会拿起手机。

    “能交换个联络方式吗?”

    宋佚手指不停的,存了不少人的号码。因为要存的太多,她只能在联系人人名上,先用拼音代替。

    相对的,其他人也想要这样对方沂,但方沂好像是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他静静的在宋同学旁边一页页的翻教材,已经翻了很久,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我很温柔可是我很忙辣鸡不要过来的气息,想起来似乎也从来没听说过他生气,但自觉要低上一等的,不会上来凑趣。

    还是找宋佚同学吧。她看起来要心善一些。

    而且她手上没有事情。

    于是她那边的人更多了。

    “同学们——今天上的是台词课。”

    任长虹出现在门口,胳膊夹住课本,有节奏的拍几下巴掌,使得课堂安静下来。各自找位置坐下。

    他这些日子似乎柑橘吃的太多,脸色都有些发黄,这位老师把目光放台下扫视,见到后排相隔不远的方沂和宋佚也来了,且罕见的两个人同时来齐了,心情顿时大好:

    “开始上课!”

    ——————

    “你存那么多电话,其实用处不大;也许他们不是真的要认识你。”

    任长虹的声音依旧是绵延醇厚,极适合成为干其他杂事的背景音。也是在这时候,方沂写了纸条,丢到两三米远隔开坐的宋佚那。

    这人从上课开始,几乎一直在不停的打手机。

    这是种记录电话的方法,他们比较常用,也就是把来不及当场记下来的人名,换成拼音,英文,字符等好指代的,再等有时间了用汉字改回去;也可以不改,这自然又是另一种妙用了;贺岁片《手机》里边儿,严守一因为情妇发来的短信漏了馅儿,假如严同志弄个代号,不容易联想,再软硬兼施,搞不好能蒙混过关。

    收到纸条的宋佚打开读了,扣住想了想,不料,直接起身坐在方沂旁边。

    这动作突兀,声响肯定比任长虹大,后排的同学忍不住瞪大眼睛看。

    现在换方沂不自在了,他道,“你做什么呢?”

    “我没带课本。”

    宋佚自顾自的打字。

    方沂看见了不远处她的教材,再看看她,无奈摇头。

    “同学们,我们总说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之一,是基础……”任长虹拍桌子助威,讲到兴起,“其实,即便是极为高深的演员,对于台词功夫的掌握,也是需要磨练数十年的,台词是一辈子的功夫,我们今天说其中一个易学难精的东西,把书面化的语言说的自然……”

    宋佚抬头瞥方沂的课本一眼,那上面是写了笔记的。字迹也好看。

    她道,“我等会儿要抄你的笔记,回去再看;课堂上可以先抄一些。”

    是这样吗?

    方沂也不能找到其他的理由了,他稍微的更细心的听任长虹的课,将手上写的记得更精炼一些。

    虽然他未必赞同台上人的意见,但考卷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任长虹的标准。

    他也不得不认真的写。

    宋佚——是比他矮不少的,即便坐着也是这样——瞥课本的眼光,逐渐的往上,到胸口,到喉结,到下巴,又急急的下坠回手机荧幕。

    那喉结忽的动了,“宋佚,我不会借你太久的。”

    “我知道!”

    宋佚急急忙忙的答应了。

    她又低头拿手机打字,想了会儿,把手机摆到台面上,打了几个字,又删去,又打上去。

    有时候会目光向上,望得出神。

    这样的打字,恐怕打到关机也打不完吧。

    因为是冬天,她的耳朵被绒罩保护的很好,不知道颜色。

    ——————

    “上次我给你做的笔记;这次,换你给我帮忙,你的书,我就暂时的收走了。”

    宋佚是这样说的;她强行要走了方沂的教材。

    而方沂欠了宋的人情,还不仅仅是这小小的笔记;前些天那部片子的播出,也有宋佚当初要来找他的因素。

    无因便无果。

    好吧,总是要还的。

    和宋佚道别后,方沂想看完上次没看完的书,他路过横杠在图书馆和教学楼之间的松柏树,在这儿停留。

    这树更加稀疏了,但即便是冬天了,仍然不停的长着新叶子,只是长得更慢;树底下的泥土,散乱摆放它之前掉下来的枝叶。因为落的比以前多,勉强的盖住了泥土,围着树干坐着几对缠绵的情侣。

    方沂绕着树走了几圈,想找一片品相完好饱满的叶子。留作以后看书的书签。

    但是,下午这时候,叶子已经被踩过几轮,并没有使他满意的。

    也许情侣们的屁股底下是有的,但方沂不好意思令这些人起来,要找到这样的叶子,恐怕要很早上的时候,叶子晚上刚落过一轮,又没有人踩过才行。

    他不再停留,径直往图书馆去;一楼的还书台,常见的没有人值班;又到三楼,那是放通俗文学的地方,应该是第十一列,书架的第三排。

    一路上的位置都有人。平日里,像那次宋佚见他,躲在书架之间的矮凳上,那样的位置,和靠近阳台的单独小圆桌,空气更好些的,可供学生休息的茶间沙发……这些位置,平时也很难占到,要天没亮便早早的来,何况现在。

    到冬天,学业已经逐渐繁忙,就算是最不受人喜欢的,大厅里面能坐十个人的大方桌,现在也很少有空的。

    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看杂书的。

    方沂喜欢看,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毛病;即便再出类拔萃的演员,也不能演绎自己从来不感受过的事情。

    杂书上的故事,那些经历,是方沂现在和将来,现实中都不可得的,但表演将要用到。

    从琳琅的书籍群中搜寻一本黑色脊背的。

    《许三观卖血记》。

    找到了。

    这书静静的躺在这里。

    他翻开来看,他已经不太记得上次看到哪里;书中间某页夹着薄片,他以为是被他画了一杠的肖像画,但那张画已经不见了,换成一片松柏叶子。

    初初一看,正是他之前断了的情节。

    然而,方沂拿着书走到最近的窗口,学校的松柏树就在那里,随着风伸展自己的肢体,先前缠绵的情侣仍然在树底下缠绵,先前停留的人却不会一直停留。他想象自己站在那里,而有人透过窗凝视他。

    怎么会知道,我要找什么呢?

    叶子在阳光下现出里面的脉络,从一根细得几乎要看不见的线,蔓延出它的脉络,还有厚实的叶肉。

    入学后的第二个月半,这个世界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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