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之登基不久,又经战乱,正是用人之际,落花峰底的人手几乎全部调了出去。
如今国家初定,连孩子们也全都接了出去,只剩下寥寥十几个不愿离开,又或是老得出不去的留守。
华平乐没有惊动他们,独自坐在温泉旁看着温泉和寒泉交汇处的袅袅轻烟出神。
这一年多来,政和帝和王妙儿先后落在她手中,先后在她手中受尽折磨而死,她心中怨气早已消散大半。
之后,她又一路随着霍延之南征北战,见识了许多的人和事,见到了太多的苦难的欢笑,心态越发地平和起来。
九方凤说她贪心,其实她不贪心的。
她只是想她的福哥儿能和阿鲤一样,找个门当户对、品貌相当的贵女为妻,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而她,她实在不适合以皇后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她想留在这峰底,为父母和兄长、为太皇太后、为霍氏、连氏枉死的族人祈福诵经。
福哥儿和阿鲤需要她时,又或是她想他们时,就出谷看看他们,这样就很好了。
霍家如今不同往日,已不需要她去做什么皇后保家族安稳富贵,不需要她去做太子妃,保福哥儿在后宫之中平安长大。
她不愿福哥儿因为感恩,因为小时候的情分,将她当做负累,立她为后,失去了与意中人伉俪情深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华平乐忽觉肩头一重,随即整个人将被宽广而熟悉的怀抱拥了进去。
华平乐低头在他心口蹭了蹭,几乎有落泪的冲动,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哑声开口,“九方凤说,你要与我此生不复相见”。
霍延之将下巴搭上她肩膀,闷声开口,“军师还说,我要是忍不住来见你,就输了,以后一辈子都被拿捏得死死的”。
华平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你还来?”
霍延之依恋蹭着她的脖子,“酒酒,我想你,想得不想听军师的话了”。
华平乐,“……”
那的确是很想了。
“如果我真的悔婚,你真的要与我此生不复相见?”
霍延之默了默,坚定开口,“不会”。
他大概会装相思成疾,骗酒酒先嫁给他再说。
如果她还是不肯,那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华平乐最后一次试图说服他,“福哥儿,你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品貌相当,又中意的贵女为后”。
霍延之缓缓放开她,认真低头盯着她的双眼,再次认真重复,“阿鱼,我们是嫡亲的表姐弟。
没有谁比你与我更门当户对,品貌相当,也没有谁比你更中我的心意。
阿鱼,我要娶你,只有你!”
华平乐哑然,霍延之忽又将她拥入怀中,颇有些无赖道,“你要是不肯嫁,我就不立后,更不会纳妃。
再接了苏羡予的儿子承嗣,让狗皇帝的孙子做皇帝,气死你!”
华平乐,“……”
霍延之突然福至心灵,呀了一声,“阿鱼你要是嫁给苏羡予,以后你的孩子都要叫狗皇帝一声祖父,气也气死了!你只能嫁给我了!”
华平乐,“……”
亏他想出这么好的理由来了!
“福哥儿,你,真的非娶我不可?”
“非娶你不可,非你不娶!”
霍延之的声音坚决得近乎咬牙切齿,华平乐无声的叹息随着袅袅的轻烟散去,“那,准备大婚吧——”
……
……
霍延之回京后,就开始暗搓搓地准备大婚事宜。
如今万事俱备,新娘子也终于归位,霍延之十分干脆地在钦天监给出的黄道吉日中挑了最近的一个:十月十二。
十月十二好啊,不冷不热的,拖到十一月可就冷了。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就算帝后大婚所需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乍然说二十天后就要大婚,礼部还是忙了个人仰马翻。
华府这边虽说华大姑奶奶能干,却也还是忙乱不堪。
华平乐想要帮忙,却被宁河长公主和华大姑奶奶挡了回去,这天底下就没有新娘子自己操心婚礼的道理!
许是因为忙乱,不几天宁河长公主就病倒了。
霍延之是最着急的一个,忙遣了连晏清亲自去了华府。
连晏清看过后,语气轻松道,“长公主就是最近劳累了些,又没睡好,没什么大碍,我开几副药按时吃就好”。
连晏清开了药后就离开华府,去了皇宫。
他是奉圣命而来,自是要回宫交差的。
待见了霍延之,连晏清神色严肃了起来,“皇上,宁河长公主这是多年沉疾,积重难返,顶多三个月的命了”。
霍延之大惊,“怎会如此?”
连晏清沉吟,“之前阿七一直在为宁河长公主调理身体,我腾出手后,就自己接手了。
宁河长公主中年丧夫丧子丧媳,损了根本,自政和帝死后,又加重了几分,迟早的事”。
“那,酒酒——”
连晏清果断开口,“先瞒着,不然以她那个性子,就算不推迟你们大婚的日子,成亲也成得不安心。
上次她嫁人已经嫁得够糟心了,这次,你就别叫她再糟心了”。
霍延之,“……”
虽然表哥说得很有道理,也的确是为他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想打他!
……
……
第二天年鱼再去华府为宁河长公主看诊时,就避开众人对宁河长公主如实说了。
宁河长公主的态度却是十分坦然,笑道,“这破身子早就不中用了,不是侯爷和阿七劳心劳力,怕是早就不行了。
能撑到看到酒酒成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连晏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宁河长公主又道,“还要拜托连侯爷千万保密,免得扰了酒酒大婚”。
连晏清俯身揖手,“长公主放心,这些日子药的分量,我会稍稍用重一些,让长公主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长公主放心,绝不会有伤长公主凤体”。
宁河长公主笑着点头,“那就劳烦侯爷了,侯爷如今可是比当初那见人就刺的海胆模样讨人喜欢多了”。
连晏清,“……”
其实那才是他的本色,现在只不过是乍然当了连氏的当家人,勉强装着罢了。
“当年的事——”
宁河长公主说到这,颓然止住声音,摆手,“算了,死者已矣,当年的是非对错就让它随着死者埋入地下吧”。
连晏清默了默,又一揖手,“长公主好生休息,连某告退”。
“侯爷慢走,劳烦侯爷了”。
宁河长公主说着顿了顿,忽地开口道,“我瞧着侯爷竟似与酒酒也十分投契,真是缘分”。
连晏清心头一跳,也十分投契?
宁河长公主想说什么?
他正要开口,宁河长公主却已喊起了来人,他只得咽下话,随着仆从退了出去。
连晏清回去后怎么琢磨都觉得宁河长公主话有所指,找了个机会和华平乐说了。
华平乐愣了愣后,坦然道,“那时候在东宫,我设计揭了假太子的皮,祖母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了,后来——”
后来,她陪着霍延之抓住政和帝,四处平叛,露出的破绽只怕更多。
其他人或许会感叹一句,华二姑娘不愧将门虎女,有当年华老将军和华将军的风范,却根本瞒不过最亲之人去。
只怕不止宁河长公主,华大姑奶奶和华平安心中也未必不会嘀咕。
连晏清提醒道,“狗皇帝是宁河长公主一手护着长大,宁河长公主对他,与你对霍延之也差不了多少的。
后来,我们抓住狗皇帝,宁河长公主数次求情,让我们给他一个痛快和最后一分体面,你可没答应,你且小心些”。
华平乐默然无语,连晏清微微提高声音,“阿鱼!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年的教训你还没吃够么?”
华平乐心中一凛,肃然点头,“表哥放心”。
连晏清哼,“你知道厉害就行,皇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马上就要跟霍延之大婚了,忙中易错,这时候更要小心,特别饮食之物。
一会我派人送些解毒药药粉之类的给你,再以照顾宁河长公主为由,将阿七送到华府,你凡事给我小心点!”
华平乐认真点头,连晏清见她听进去了,这才算微微放了心。
华平乐抿了口茶,问道,“九方太妃如何了?”
连晏清,“……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华平乐讶,“表哥,你不会还没进宫去见她吧?”
连晏清,“……我忙!”
华平乐,“……表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连晏清俊脸通红,朝她吼,“你管我!现在是在说你的事,说你的事!”
华平乐抬眼认真看向他,冷静开口,“表哥,小年是连家人”。
连晏清呆了呆,做贼似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压低声音,“不是!我跟你说不是!你别瞎猜!”
华平乐,“……表哥,小年长大了”。
“那又怎么样?”
“他会越来越像表哥,到时候只要长了眼睛,都会看出来”。
连晏清,“……”
为什么他都把小年扔给程修远了,小年还是会像他?
华平乐神色越发肃重,“所以,就算表哥你想始乱终弃,不管小年的母亲,至少也要让小年认祖归宗!”
连晏清简直要跳起来,“谁始乱终弃了!是她要始乱终弃我!说就想在宫里当太妃,安享荣华富贵!”
连晏清说着忽地捂脸捶桌,“阿鸾肯定是嫌我老了,肯定是!”
华平乐,“……呃,有没有可能九方太妃是在骗你?”
“我写信给她了——”
华平乐打断他,“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她?”
“我,我——”
连晏清“我”了半天,突然重重将脑袋磕到桌子上,颓然道,“我不敢去见她”。
“不敢?”
华平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怕她见到你这副又老又丑的糟老头子模样?”
若是平时,连晏清肯定早就蹦起来了,这时候听了却越发地颓丧了,“阿鱼,你不知道。
她们九方一族的人,应当是有什么驻颜秘术,个个看起来都年轻貌美,我,我实在——”
华平乐,“……表哥你也不差的”。
何必这么妄自菲薄?
连晏清捶桌,“若是之前,我自然不惧。
可现在,现在,我们一起走出去,别人肯定以为我是她爹!”
华平乐,“……”
这倒是真的,个别眼拙的,把你认作她祖父也未必不可能。
“九方太妃肯定不会嫌弃的——”
“我嫌弃!”
连晏清扔下一句,恨恨甩袖就跑。
华平乐,“……”
跑了也好,再说下去,她都快被他气死了!
明明平时看着挺精明的啊!
这时候怎么就蠢成这样?
华平乐追着喊了一声,“表哥,徐连成和小黑蛋到底不姓连,且表哥你这个年纪了,未必就会有第二个儿子了,记得赶紧把小年接回来!”
连晏清,“……”
这要是霍延之,他早一巴掌拍死了!
……
……
华平乐见过连晏清,回了华府就接到了苏夫人的帖子,邀她去苏府陪她打叶子牌。
华平乐想了想,写了回帖,说自己一定准时到。
第二天一早,华平乐就由华平安护送着一路往苏府而去。
苏夫人却是将阿鲤,孟姜等一众打牌的牌友都邀了去,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华平乐因为是准新娘子,理所当然地被苏夫人轮了空。
然后又在受邀去园子里赏花时,更理所当然地碰到了正好在赏花的苏羡予。
华平乐眨了眨眼,开口,“我说过,如果你有话对我说,和我说就好,不必花这么大心思的”。
苏羡予道,“我原本是准备威胁九方太妃将你骗到寿安宫,从寿安宫的地道将你送到九方族里,然后再和你说话的”。
华平乐,“……”
苏羡予笑了笑,“所以,你说的话,我记住了。
请母亲邀你过府,是基本的礼数,不算花心思的”。
华平乐,“……你想和我说什么?”
苏羡予默了默,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阿鱼,你真的要嫁给皇上么?不改变心意了?”
华平乐认真点头,“不改变心意了”。
这一次,苏羡予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华平乐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开口了,“阿鱼,你真的不改变心意了?就算,就算是,为了,为了——”
就算是为了我。
然后,他呐呐半晌,最后一个字终也是没能吐出口。
华平乐摇头,“不管为了谁,不管为了什么。
对于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福哥儿更重要,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或是事放弃他”。
只要他想娶她,她就一定会嫁。
之前诸多纠结,也不过是想要劝说霍延之改变心意。
他既然不改心意,她自然也不会改。
不管为了什么,抑或是什么人,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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