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天,洛兮瑶痊愈,脸上却落下了满满的痘印。

    洛太傅拖着病体上朝告罪,请政和帝撤回封后旨意。

    历朝以来惯例,面部有疤痕、损毁者尚不可为官,何况为一国之后?

    高坐御座之上的政和帝严词拒绝,“太傅不必再说,天有不测风云,朕绝非不可共患难之人,太傅莫要陷朕于不义”。

    “皇上,皇后乃一国之母,国母之容止乃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礼部晏尚书上前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不下五千字,最后跪伏于地,“请皇上三思”。

    百官皆是跪地山呼,“请皇上三思!”

    政和帝扶额长叹,“是朕无福啊!”

    洛兮瑶痊愈,年鱼说绝无感染风险后,他去了洛府一趟,洛兮瑶那张脸——

    他虽不在意女子的容貌,娶洛兮瑶为后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但他可不想被后人议论有个麻子皇后!

    话说到这个地步,洛兮瑶封后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洛太傅跪地谢恩,又道,“臣已老朽,经此一事更是病痛缠身,请皇上赐恩,容臣致仕,携老妻孙女回归故里!”

    政和帝亲下了帝座,含泪扶起洛太傅,“太傅尚且年富力强。

    这万里江山还需太傅辅佐朕打理,满朝文武尚需太傅指点,太傅万不可如此丧气,否则便是朕之罪过了”。

    这却还是不许他告老致仕了。

    洛太傅早就猜到了他是不放心自己离开京城的,他,亦不会离开京城。

    “……望卿勿忘先帝之恩……照拂福哥儿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离京就国……”

    太皇太后离世前,拉着他的手声声泣血,将王爷托付给他。

    他不会忘记先帝的恩典,也不会忘记太皇太后的遗愿。

    王爷尚小时,他立于朝堂,皇上、百官看到他就会想起先帝,皇上就不敢轻易对王爷下黑手。

    如今王爷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他也不会轻易离开。

    太皇太后想的只是王爷早日离开京城,做个平安王爷,先帝托付的却远远不止于斯。

    他已经老了,老得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但好在,王爷长大了……

    ……

    ……

    得知洛兮瑶病愈,华平乐约了孟十和钱令月一起去看她。

    孟姜得知了,也闹着一起去了。

    洛兮瑶瘦了许多,她本就清瘦,现在更是瘦脱了形,脸上蒙了面纱,却根本挡不住满脸的疤痕痘印。

    孟十当场就哭了起来,孟姜也红了眼,一连声地道,“阿七说年掌印一直在做祛疤的膏子,洛姐姐你别怕,以后肯定能消掉的!”

    洛兮瑶神色却十分坦然宁和,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这样挺好”。

    孟姜一捏拳头,“什么挺好啊!一点都不好!外头人还说什么——”

    钱令月咳了咳,“孟公子,刚刚洛老夫人是不是说洛姑娘一会就要吃药的?

    怎么还不见人送来?不如你去瞧瞧?”

    孟姜顿时醒悟,红着眼走了。

    洛兮瑶笑了笑,“钱姑娘不必特意打断孟公子,外头人说来说去,不过也就是说我红颜祸水,害了杜公子母子,又招了报应罢了”。

    孟十大声道,“才不是!洛姐姐你不要听那些人瞎说!

    这件事跟洛姐姐你有什么干系?都怪那些黑心的福广反贼!

    先是截杀王爷,现在又来害洛姐姐你!要是让我看到他们了,我一定要杀光他们!”

    洛兮瑶虽不知道自己的天花是苏羡予下毒所致,却对杜若退婚之事一清二楚,却并不纠正孟十的说辞,笑了笑,“孟姑娘不必为我伤心。

    我本就立定主意常伴佛前,不忍祖父祖母伤心为难,才与杜公子定下了亲事。

    如今这般也好,我过几天便要与祖母回余杭老家,早晚为杜公子母子诵经祈福,以稍稍弥补我的罪孽”。

    孟十见她目光清明,竟似是真的看破了这万丈红尘,甘心就此青灯古佛,寂寥终生,心中大恸,捂着脸大声哽咽起来。

    洛兮瑶慌了,手足无措看向失态痛哭的孟十,又求救看向华平乐。

    华平乐,“……”

    不要看我,我连霍延之都哄不好,怎么可能会哄一个小姑娘?

    钱令月叹了一声,上前轻搂住孟十,一手抚着她不停耸动的后背,“好了,别哭了,有年掌印在,洛姑娘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孟十扑进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华平乐,“……”

    看来钱令月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

    ……

    他们并没有留在洛府用午食,见洛兮瑶面露疲惫,告辞离去不提。

    当天晚上,阿弩来禀告说,洛兮瑶命人送来了两箱子书。

    华平乐,“……”

    这都要走了,还不忘了要把她塑造成个娴雅多才的合格苏夫人?

    书箱最上面,洛兮瑶附了一封简短的信,说明这些都是她带不走的,留给她做个纪念。

    华平乐翻了翻,大多是些诗词文章,有相当一部分是十分罕见的珍本,在市面上价值很高。

    也不知道洛兮瑶是不懂它们的价值,还是特意留给她“添箱”的。

    还有一幅画,华平乐打开后立即就认了出来,是当初太皇太后赏给苏羡予的。

    只不知道怎么到了洛兮瑶手中,又被她送给了她。

    第五天,洛老夫人和洛兮瑶回余杭老家,京城数得上号的夫人姑娘们都由家中儿子、兄长们护送着前来相送。

    孟姜召集了当初常一起玩的狐朋狗友们都来给洛兮瑶送行,见灞桥外送别的人满为患,索性一路快马到了二十里外的长亭等着。

    那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来洛府的马车。

    少年少女们便一窝蜂涌了过去,最前方骑马护送的苏羡予和苏鲤下马见礼。

    苏鲤又去扶了洛老夫人下车,只洛兮瑶却不肯下车。

    众纨绔鲜见地多长了个心眼,没有嚷着要洛兮瑶下车见面,纷纷给洛老夫人请安,请洛老夫人一路保重,又拿出送别礼托苏鲤转交。

    苏鲤一一应下谢过,忙乱过后,华平乐便开始赶人,“不相干的都先走,我要和洛姑娘要说几句私房话!”

    众少年皆笑骂,“华二,你说谁是不相干的?我看你才是最不相干的那个吧?”

    只说是这么说,他们却还是十分识趣地告辞离去,只剩下孟姜、程修远等几个十分亲近的留了下来。

    洛兮瑶下了车,问道,“华二姑娘要同我说什么?”

    华平乐拿出那幅画,“这个,你是从哪儿来的?”

    洛兮瑶眼睫微颤,“是,太子妃赏下的,留给华二姑娘做个纪念”。

    她原本是想烧了的,但总是苏羡予的东西,到底有些舍不得,送给华二姑娘也算是物得其所。

    王妙儿?

    怎么会到了王妙儿手中?

    是苏羡予送给她的?

    华平乐心中警铃大作,苏羡予与王妙儿私底下有什么来往?

    她虽努力控制着,眼角余光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瞟向了苏羡予。

    苏羡予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她那一眼的意思,苦笑上前,揖手,“华二姑娘,不知苏某能否看一看姑娘手中的画?”

    华平乐后退半步,扬了扬画,“你就这样看”。

    苏羡予默了默,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开口,“是了,是苏某送给阿玠的那幅春景图。

    原是太皇太后见赐,苏某见阿玠十分喜欢,便转赠给了他,只不知怎么又到了太子妃手中?”

    洛兮瑶愕然,她却是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段曲折。

    洛老夫人冷哼一声,厌恶开口,“还能是怎么到了她手中?

    阿玠落葬时,身无余物,我老太婆从家中拿了些珍本古画偷偷塞进他棺木中,不知怎的被她看到了。

    我一个错身的功夫,就见她伸手往棺木里掏,不是我喊了一声,只怕她恨不得连阿玠的寿衣都要扒下来卖钱!”

    苏鲤失声惊呼,“父——”

    华平乐大声打断他,“不是说霍家造反,不管主子奴才都曝尸荒野了吗?”

    才叫她好不容易重生回来,却连祭拜之所都没有!

    洛老夫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却不觉得后悔,只道,“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们只记得太子妃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离她远着些!”

    她说着看向华平乐、孟十和钱令月,“特别是你们几个,日后出嫁,过年过节的,免不得要进宫与她碰面,更不可大意”。

    华平乐压下心头起伏焦躁,哂笑道,“这个老夫人不必担心,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了!王爷和太子都帮我打她了!”

    洛老夫人离群索居,却是不知道这个典故的,问了起来。

    华平乐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边。

    洛老夫人听了感慨牵起她的手拍了拍,叹道,“好孩子,你是个眼明心亮的”。

    只可惜,我们瑶瑶看不出她的本性,被她害成这般模样,还害了杜若母子性命!

    华平乐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下眼。

    她在和洛兮瑶一般大时,何尝不是被王妙儿骗得极惨?

    钱令月冷声开口,“老夫人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不会放过她的!”

    她向来沉静寡言,现在却突然说出这句话,语气虽平淡,却莫名让人觉得后背发寒。

    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看了过去,她却似毫无察觉,对洛兮瑶道,“洛姑娘此去万勿保重,令月盼着再与姑娘相见的一天!”

    保重自己,才能看到仇人得到报应的一天!

    洛兮瑶不知怎的就听出了钱令月话中森冷的杀意,愣了愣,福身行礼,“钱妹妹放心,多谢妹妹金玉良言”。

    她会保重自己,不再叫祖父祖母为自己担忧,也等着看王妙儿和政和帝得到报应的一天!

    华平乐隐晦扫了一眼怔怔出神的苏羡予,“好了好了,都走吧,别耽误老夫人和洛姑娘的行程”。

    华平安、孟姜、孟十和程修远几人从愣怔忪回过神来,与洛老夫人和洛兮瑶告别,在华平乐的催促下打马离去。

    送别的人走了,赶路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苏鲤朝苏羡予一揖手,“叔父是现在回去,还是再送师祖母一程?”

    他自己是要一路将洛老夫人和洛兮瑶送到余杭的。

    苏羡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打马掉头飞奔而去。

    苏鲤只觉他一眼中悲伤太过,愣在原地。

    洛老夫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阿鲤,走吧”。

    苏鲤怔怔叫了声师祖母,洛老夫人长叹,“阿玠死后,羡予悲伤过度病倒了,连下床都不能。

    王妙儿觊觎阿玠贴身之物一事,我一直瞒着他。

    今天他乍然听说了,心中定然难过,让他去吧”。

    “师祖母,为何,霍,霍大公子没有像邸报中记载的被抛尸荒野?”

    洛老夫人又叹了一声,“不止是霍大公子,霍家人,包括连家那位表少爷都好生生地葬在霍家祖坟,只没有起碑立冢罢了”。

    苏鲤垂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起,“是,叔父向皇上求情了,还是师祖?”

    洛老夫人嗤笑,“你师祖?他在皇上面前能有那么大颜面?”

    所以,是叔父——

    ……

    ……

    华平乐随着孟姜几人跑到十里长亭,突然呀了一声,“这么说,洛姑娘送给我的画岂不就是苏羡予的?

    我才不要他的东西!王爷,你陪我一起把画还给他!”

    她说着也不管霍延之答不答应,扭转马头就往回跑。

    霍延之立即跟上,华平安忙也跟了过去。

    孟姜也想跟过去,却被程修远拉住,“你就别凑热闹了”。

    孟姜瞪,“正好我再去送阿鲤一程,怎么就叫凑热闹了?”

    “反正你别去!”

    程修远看着华平乐三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总觉得华二姑娘绝不止是去还画,还是别让孟姜去碍事了……

    ……

    ……

    华平乐在半路遇到了快马而回的苏羡予,苏羡予也不知道是没有看见她,还是不想跟她打招呼,和他们擦肩而过,倒是他的两个随从朝她匆匆一抱拳。

    华平乐没理会,加快速度,追上洛老夫人一行。

    苏鲤支了华平安上马车陪洛老夫人,自己骑着马与华平乐和霍延之落到车队后头。

    待车队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便急急开口道,“姑姑,我刚刚仔细问过师祖母了。

    当年是叔父向皇上求情,将父亲、还有祖父他们都葬在了霍家祖坟,只没有立碑起冢。

    当时叔父病得下不了床,所有后事都是师祖和师祖母一手操办,父亲是师祖母亲手穿衣入殓。

    王妙儿伸手去探父亲的棺椁,约莫是摸那支断笛”。

    只她却不知道那支断笛的真正珍贵之处,只知道霍氏继承人贴身佩戴的东西肯定极为珍贵,随手给了女儿撑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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