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死了,连氏子弟的双头龙纹身也没有出现在年鱼肩头,年鱼却还待在刑部大牢,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九方贵妃洗干净脸,又用缝了药草的眼罩将红肿的双眼敷得如平日般水灵灵的,求见政和帝。

    眼罩是年鱼刚进宫时给她配的方子,那时候她几乎天天要敷。

    后来,有很多年,她都没有再用,现在她又用上了。

    政和帝没有将她拒之门外,耐心地跟她解释,“审案子都是这样,证据不足,不能胡乱判罪,但也不能胡乱判无罪。

    朕已经遣锦衣卫去福州取证,等福州那边的证人证据来了,证明年鱼不是连氏余孽,他就能回来了”。

    九方贵妃咬唇,“可是臣妾听人说,这样的事情,皇上您肯定是宁愿杀错,也不愿放过的”。

    政和帝勃然大怒,“是谁在乱嚼舌根?”

    “宫里都这么说,臣妾去御花园散个步,至少能听到七八个宫人都这么说”。

    九方贵妃说着抬头看向政和帝,美艳的脸上惊惶又迷惘,“皇上,他们都在说,就算年鱼不是连氏余孽,这次他也死定了。

    皇上,如果年鱼真的是连氏余孽,自然是死有余辜。

    就算皇上不杀他,臣妾也不敢再叫他回来伺候皇上。

    可如果他不是,皇上,你杀了他,皇上,你,你以后头风反了要怎么办?”

    政和帝面色冷了下去,“你这是在给他求情?”

    九方贵妃怕自己露出破绽,扑进他怀里挡住脸,“皇上,他要是叛党余孽,臣妾绝不会给他求情。

    可现在明明他们都说,他身上没有连氏子弟的印记,皇上为什么不放了他?”

    政和帝勉强耐着性子拍了拍她肩膀,“刚刚朕已经说过了,朕不是不放他,只是审案子都要走这一步,等着进一步取证的”。

    “那等的时候,不能让他先出来吗?臣妾虽然不懂,心里却明白得很,这些年不是他镇着,臣妾和满城、昭哥儿哪能这般平安舒坦——”

    政和帝不耐推开她,“你们能平安舒坦是朕的庇护!倒教你全部记到一个奴才头上了!

    好了,你先回去,国家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胡乱插手!”

    “皇上庇护,但年鱼也出了不少力的!

    不说其他,不是他,满城和昭哥儿根本就出不了世!”

    政和帝最近一直在为年鱼的事烦心,听了更加不耐烦,正要喝退她,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纳头跪倒,哭道,“皇上!娘娘!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

    他说到这大哭不止,竟是怎么也说不下去。

    九方贵妃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死死抓住政和帝的袖子,嘴唇动了又动,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政和帝厉声斥道,“昭哥儿到底怎么了?给朕说清楚!”

    那小太监又重重磕了个头,大声哽咽着,“二皇子,还有伺候二皇子的两个小太监,都被人推进了太液池,刚刚漂上来了!”

    他话音刚落,政和帝就听到身边嘭地一声响,却是九方贵妃重重栽倒在地,额头磕上地板,顿时洇出一大片血迹来。

    政和帝看着那刺目的血渍,一个念头惊雷般地划过脑海,是她自导自演杀了昭哥儿!

    好叫他知道长春宫不能没有年鱼!

    好叫他妥协,放回年鱼!

    “娘娘!娘娘!快来人啊!娘娘晕倒了!”

    小太监上前扶起九方贵妃,大着胆子去掐她的人中,她却像死了般,面色惨白毫无生气。

    小太监凄惨的叫声冲破了眼前迷障,政和帝反应了过来。

    昭哥儿是她和年鱼最大的依仗,她就算能狠得下心杀自己的孩子,也会选满城,或是刚出世的小三,绝不会是昭哥儿!

    昭哥儿没了,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怎么跟东宫争?

    “吩咐禁卫军守住各宫宫门,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擅动!”

    政和帝扫了一眼死了般瘫在小太监怀里的九方贵妃,吩咐守住御书房,抬脚往外跑去,昭哥儿,他的昭哥儿——

    御书房离太液池算不上近,政和帝等不及叫御辇,飞快跑着,在看到萧明昭肿胀发白的尸体时,他猛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昭哥儿!

    他在跑来的路上,心下虽焦急悲痛,隐隐却总有种不真实感,他的昭哥儿怎么会死呢?

    九方贵妃说的,他都明白。

    那个小女人不聪明,也没有心计,就算有他庇护,不是年鱼,长春宫根本躲不开那些明枪暗箭!

    他知道的!

    所以这些天,他特意加强了对长春宫,对几个儿女的保护,昭哥儿怎么可能会在年鱼离开不到十天的时候就被人害死了?

    不可能!

    那些人也没那么大胆子,敢顶风作案!

    可现在萧明昭满是死气的、青灰色的脸就这么暴露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在他的重重保护下,他最疼爱的次子死了!

    死得如此轻易又悄无声息,不是尸体浮了上来,他甚至都不知道!

    政和帝只觉脑袋炸开了一般,疼得他恨不得砸开自己的脑袋,剖开自己的心!

    刚开始他以为是他太痛心了,出现了幻觉,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是头风发作了!

    年鱼叮嘱过,要饮食清淡,要少喝酒,少烦心,最忌大喜大悲!

    昭哥儿没了,他痛彻心扉,头风发作再正常不过。

    伺候的宫人也很快意识到政和帝的头风发作了,忙去扶住他,下意识喊道,“快去请年掌印!”

    又立即反应过来,改口喊道,“快去请太医!请褚医正!快去啊!传御辇,送皇上回寝宫!”

    政和帝被宫人搀扶着上了御辇,回了寝宫。

    褚医正带着几个资格最老的太医急急赶至,却只能跪下请罪。

    政和帝这次头风发作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一个太医试探开口道,“皇上,要不,暂时将年掌印从牢里调出来?”

    政和帝死死捂着头,咬牙抵挡着比任何时候都剧烈的头痛。

    他温和儒雅的面庞因为疼痛青筋暴出,冷汗直流,显得十分狰狞。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年鱼未进宫时,他也忍过来了,现在照样也能忍过去!

    他不能让这一点成为年鱼拿捏他的依仗!

    褚医正没有等到政和帝的回应,拔高声音道,“太子!快去请太子殿下来!”

    一个宫人回道,“今天华二姑娘邀太子殿下游湖,殿下还未回宫”。

    萧明时早就答应了华平乐带她去游湖打猎,只他答应她后经常被禁足,到现在才寻到了机会。

    褚医正看着政和帝随时会疼晕过去的模样,咬牙,“那就去请太后娘娘,太子妃,去请孟首辅!

    孟首辅不在,就去请次辅,请苏尚书、程尚书!”

    他只是个四品的院正,皇上不发话,他根本做不了主,自是要请能做主的人来。

    不想王太后却因为得了萧明昭的死讯,晕倒了,现在虽然醒了,却根本下不了床。

    王妙儿又因为与华平乐争风之事,被禁足在东宫。

    尚书台那边,孟首辅和其他几位尚书阁老年纪大了,腿脚慢,最先到的是苏羡予。

    一向清雅如仙的苏羡予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单膝跪到床边探了探政和帝额头,当机立断,“来人,将年掌印从刑部大牢提出来!”

    宫人迟疑不动,皇上疼成这样都没松口说将年掌印带出来,苏尚书——

    苏羡予一咬牙,紧紧握了握政和帝的手,“皇上,臣去提人,如有差池,臣一力承担!”

    政和帝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却还记得不能放年鱼回宫,反手握住他的手。

    因为疼痛,他的力道大得出奇,苏羡予玉白的手顿时泛出了青紫色。

    “不——”

    头风发作起来声势浩大,但也只是疼而已,疼过这一段,就好了,总要不了命。

    苏羡予压低声音,“皇上,臣知道皇上在担心什么。

    只皇上看诊,除了年掌印外,至少有四名太医随诊,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动手脚的?

    而且年掌印这么多年来一直负责给皇上针灸,说句不好听的,他若真能动手脚,早就动过了,不用等到现在”。

    政和帝疼得恨不得用头撞墙,却死咬牙关不肯松口。

    这时,孟首辅等几位阁老重臣也都赶了过来,见了这场景都痛心跪了下去,“皇上,龙体为重啊!”

    政和帝猛地一挥手,“下去!你们都走!”

    众人齐齐看向孟首辅,孟首辅还要再劝,政和帝一声暴喝,“朕说了,下去!”

    孟首辅等只好退出殿外,却不敢就走,围在门口等消息。

    等了大约一刻钟,他们听到了砰砰的撞墙声,紧接着就是宫人失声喊起了皇上。

    “拿布帛,把朕绑起来!”

    政和帝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殿外几人面面相觑。

    苏羡予开口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是抗旨,我也要去提年掌印出来!”

    程尚书苦笑,苏羡予不怕抗旨也要去提年鱼,那他要是让苏羡予轻易就将年鱼从刑部大牢提了出来,算不算跟他一起抗旨?

    苏羡予深得帝心,事后皇上多半不舍得降罪他,他呢?

    孟首辅焦声问道,“太子呢?”

    “出宫了,还未回来”。

    苏羡予目光沉沉,抬脚就要走,还未走出两步,有太监急急跑来,却是在萧明时身边贴身伺候的。

    他不管不顾撞开紧闭的殿门,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狗啃泥,就那么连滚带爬地进了内殿,嘶声喊道,“皇上!太子殿下不好了,求皇上救命!皇上!”

    “怎——怎么回事?”

    “是二皇子的乳嬷嬷,太子刚回宫,去看二皇子,二皇子的乳嬷嬷,她,她,伤了太子!”

    “伤——伤——”

    孟首辅急得在殿外大喊,“伤在哪了?严不严重?”

    “伤在了男根处!奴才都听到了太子殿下碎掉的声响儿!

    皇上!现在只有年掌印或许还能救太子一命,求皇上开恩啊!”

    “时——哥儿——”

    政和帝捂着头悲呼一声,晕死过去。

    内殿传来了皇上晕过去了的惊呼声,孟首辅顾不上许多,带头冲了进去,厉声呵斥乱成一团的宫人解开束缚政和帝的丝带。

    将候在偏殿的太医请来,又看向苏羡予和程尚书,肃容道,“劳烦两位大人跑一趟,待皇上醒来后,所有罪责,老夫一力承担”。

    苏羡予沉默一抱拳,转身疾走,程尚书叹了口气,忙也跟了上去,作孽,真是作孽啊!

    ……

    ……

    从政和帝寝宫到刑部大牢,再从刑部大牢回到政和帝寝宫,苏羡予带着年鱼赶到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程尚书年纪大了,跟不上他们,只能留在后面慢慢赶过来。

    年鱼赶到时,萧明时已经由太医做了医治,被送到了政和帝寝宫的软榻上躺着。

    政和帝晕过去后不久又疼醒了,因着萧明时之事,他的头疼又成倍地放大了,好几次几乎咬断了舌头。

    太医只好往他嘴里塞了一张帕子,又将他绑在床上,防止他伤到自己。

    年鱼满头大汗,面色惨白,双眼却通红,小跑着跑到床边,不及行礼便去探政和帝脉搏,吩咐,“给我擦汗,取我的药箱来”。

    年鱼的药箱早就取来了,一个宫人上前为他擦汗。

    “凉水”。

    凉水很快就拿了过来,年鱼一口喝干,重重喘着气,待平息了气息,方沉声道,“扶皇上坐起来,注意不要让他动”。

    一切有条不紊地走上了正轨,待年鱼将最后一根针插入政和帝后脑,那如影随形,折磨得他几欲发狂的剧痛和缓了下来,虽则还是疼,却已经是可以忍受的范围。

    年鱼重重吐了口气,接过宫人呈上的水一口喝完,疲惫吩咐,“取了皇上口中的帕子,燃香,两炷香后,再取针”。

    他说着退开几步,又退到软榻处为萧明时诊脉。

    萧明时受伤时硬生生疼晕了过去,醒来后情绪激动,根本控制不住。

    太医怕他伤到自己,只好又施针扎晕了他,现在正沉沉睡着。

    年鱼探过脉后,又去看萧明时的舌苔、抬起他的眼皮仔细看了半天,开口,“我要看看伤口如何”。

    伺候的小太监看了他一眼,询问看向政和帝,“皇上?”

    政和帝闭着眼睛,神色疲惫,看不出喜怒,“问朕做什么?不看伤口,如何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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