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太傅出列,俯身跪了下去,“皇上容禀,福广王与华家二姑娘的亲事在六年前由皇上亲口赐下。
如今福广王早已过及冠之年,华二姑娘亦早已及笄,礼部却迟迟不见动静。
臣请皇上降责礼部,督责礼部早日为福广王与华二姑娘完婚!”
礼部尚书没想到这把火竟然首先就烧到了自己头上,忙出列请罪。
高高的御座之上,政和帝神色晦涩不明,不咸不淡开口,“与爱卿无尤,此事是朕思虑不周。
总想着皇叔还小,之前又一直滞留西北苦寒之地,吃了许多苦头,不忍他过早离开京城”。
众臣皆都跪了下去,齐声高呼,“皇上仁孝!”
政和帝面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仁孝!
呵,仁孝!
一个黄毛小子有资格让他一国之君去孝顺?
霍延之年纪小,偏偏辈分极大,连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上一声皇叔!
这些个酸儒就天天喊着什么孝顺仁孝的!
真是荒唐!
要不是先帝给霍延之的封地大而富饶,霍延之自己又颇有本事,就凭这一声又一声的“仁孝”,他早就将霍延之扔出京城了!
洛太傅振声,“皇上仁孝,是臣等未尽到臣子之本分,先皇上之思虑而为皇上分忧!
当年,太皇太后驾崩前,声声泣泪,叮嘱老臣督促福广王早日成亲生子,离京就国。
老臣惭愧,如今福广王已年有二十四,老臣竟迟迟未想到催促礼部,老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政和帝淡淡道,“太傅不必自责,所幸现在也不晚——”
他话尚未落音,站在文官前列的苏羡予忽地闷咳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羡予!”
政和帝惊得起身就往殿下跑,本就惊乱的众人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有喊苏尚书的,有喊叫太医的,还有叫年掌印的。
这一声年掌印叫醒了已经扑到苏羡予身边的政和帝,他忙大声喊道,“年鱼!快来瞧瞧!”
年鱼比任何人都着急想看苏羡予怎么恰恰挑着这个时候咳血,巴不得一声地上前去探苏羡予脉搏,连鲛皮手套都忘了戴。
“少眠多梦,食欲不振,气郁于心,气血不足,又哀极攻心,才会导致骤然咳血”。
可惜,说着严重,一时半会根本死不了!
政和帝关心则乱,听年鱼说了一大通,根本没能抓住重点,焦急问道,“到底严不严重?能不能治好?”
年鱼挑眉,“都吐血了,自是严重的,治却也不难。
难就难在怕苏尚书还如之前不肯好好吃饭、睡觉,还天天愁眉不展,那就永远没有治好的一天”。
政和帝顿时就沉默了,年鱼收回手,啧了一声,“就是不知道大家都在为福广王喜事将近高兴的时候,苏尚书怎么就好端端的哀极攻心了?”
苏羡予咳血的时机太过巧合,加上之前传得风风雨雨的流言,众人本就猜疑,只是不敢说出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这时候听年鱼说出了自己的心声,第一次觉得年鱼口舌毒辣,海胆般见人就刺,还使劲喷洒毒液,也是有好处的,忙都朝苏羡予看去。
霍氏、连氏覆灭后,苏羡予一路高升本就处处诡异,年鱼自然也早就怀疑他,后来因他给华平乐下毒一事,更是忌惮他。
这时候挑明,不过是将他推到明处,免得他日后再算计华平乐,还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他本以为苏羡予根本不会承认,不想苏羡予竟惨然笑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本就是人生至哀。
苏某谨守圣人教训,从未敢有一二出格言行,如今也不过只咳了口淤血,年掌印何必咄咄相逼?”
他说着捂着唇,连声咳了起来,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溢了出来,衬着那宛如白玉雕就的手,艳丽而凄婉。
年鱼连声冷笑,“本座不过就是问出了众位大人的疑惑,倒是成了本座咄咄相逼了?福广王,不如您来说句话?”
他这话一落,众人的目光,包括政和帝和苏羡予都齐齐向霍延之看去。
苏羡予突然咳血,大殿中所有人都涌到了他身边,殿外非诏不可进殿的官员也聚到了门口伸长了脖子看,小声议论着。
一片混乱中,只有霍延之依旧立在原地,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硬模样,好像苏羡予说的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根本与他无关。
听到年鱼点了他的名字,目光才看向了苏羡予,开口道,“日子本王已经看好了,就在九月。
苏尚书的府邸就在福广王府隔壁,方便,本王与王妃大婚,请苏尚书一定来喝喜酒”。
众人,“……”
谁说福广王不善言辞的?
杀人诛心,战神就是战神,不但抡刀能杀人,说句话,威力也不遑多让啊!
苏羡予还在闷声咳着,不知是谁递了张帕子给他,他用帕子捂着嘴,也捂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霍延之却已经不再看他,朝政和帝一拱手,“臣已无长辈,礼数该如何走,按规矩办事就是,只务必要保证隆重盛大。
大婚礼制该当要礼部尚书亲与宁河长公主商议的。
现在宁河长公主和酒酒都在落华山,不知能否跟皇上借用礼部尚书几日,最近礼部应该没有什么事能比本王的大婚更重要吧?”
政和帝,“……”
他能说什么?
礼部尚书下意识接了一句,“现在都五月中了,九月,太赶了”。
霍延之皱眉,“那你还磨蹭什么?这就随本王去落华山,你需要哪些下属,让他们随后赶过来。
对了,还有左天师,让他也去,顺便把小定、大定和成亲的日子一起定下来”。
霍延之说着朝政和帝拱了拱手,好像根本没想到政和帝会不答应的可能性,示意礼部尚书跟他走。
礼部尚书头皮发麻,俯身长揖叫了声皇上。
政和帝翘了翘绷紧的嘴角,“皇叔果然还是小孩子性子,你随他去吧。
不论费多少银钱人力,总要叫皇叔满意才好”。
礼部尚书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随霍延之退下。
政和帝开口,“来人,扶苏尚书去内殿休息,年鱼,你跟着去,好生开个药方,务必要治好苏尚书”。
年鱼带着苏羡予走了,洛太傅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肃穆,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
……
左天师自然不是谁想请就能请得动的,只霍延之身份摆在那,他只得谴了左琼楼跟着去了。
霍延之赶到半山山庄时,华平乐还未到,倒是华平安护送宁河长公主和华大姑奶奶母女先到了。
如此倒是正好。
霍延之便将自己请洛太傅出面请婚和早朝上的事说了,只略去了苏羡予吐血一事。
宁河长公主十分高兴,当初华平乐闹死闹活地不肯嫁给霍延之,她疼爱孙女,也曾动过悔婚的心思。
可现在两个小人儿要好,她自然不想两人的亲事再出波折,便拉着华大姑奶奶与礼部尚书合计了起来。
霍延之虽不太懂,却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地听。
晌午时分,华平乐才赶到了,不但带着孟姜、苏鲤、程修远等几个常客,还带了一大帮子认识或不认识的青年才俊,连温楚她都请到了。
相比之下,他只是顺手将礼部尚书、左琼楼和他几个属下拎过来了!
霍延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请到了那么多人?”
华平乐眨眨眼,“噢,我去邀钱令月来玩,顺便问了一句温楚来不来,他就来了。
其他人么,我让孟姜带上他十妹妹,又和他们一起去买弓箭、护掌等物。
等东西买齐了,想跟来的人也都找到了机会跟了过来”。
孟姜的八姐姐这次在选秀之列,京中盛传很有可能会选为皇后。
孟十姑娘又活泼貌美,是最近京中风头最劲的闺秀。
霍延之,“……”
果然还是阿鱼聪明!
来的大多是出身好、教养好,又活泼的少年郎们,半山山庄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他们也不用华平乐和华平安招呼,三五成群,玩得十分尽兴。
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霍延之亲自带着苏鲤,指导他骑射狩猎,觑着了一个机会开口道,“阿鲤,你那支断笛借我一用”。
苏鲤心头一跳,脱口问道,“你要那个干什么?”
霍延之再次重复,“借我一用”。
苏鲤抿了抿唇,“你告诉我要做什么”。
霍延之示意他靠近,苏鲤警惕看了看四周,想想不放心,低声吩咐道,“八姑,帮我盯着四周”。
八姑扫了霍延之一眼,自走远了。
霍延之便也吩咐当归跟上八姑,苏鲤这才紧张靠近霍延之,“是要做什么?”
他话尚未落音,霍延之的手已点向了他心口。
苏鲤瞪大眼睛,只苦于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坦然得近乎理直气壮地拿走了断笛。
“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苏羡予”。
霍延之说着将断笛塞进袖子,解开苏鲤的穴道。
苏鲤几乎要蹦起来,刚喊了一个字,又恍然压低声音,“你到底要那个干什么?”
“你该知道时自然会告诉你”。
苏鲤气急,“你不说,我去问华二姑娘!”
霍延之点头,“可以问她,不过不可以问你叔父”。
苏鲤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到了,“凭什么?”
霍延之略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你非要告诉他,也无妨”。
苏鲤,“……那是我的东西!你这是抢!”
“你能抢得回去?”
苏鲤,“……”
他怎么可能抢得过他?
“你敢嚷出去?”
苏鲤,“……”
他还真不敢!
霍延之拍拍他的肩膀,“走,继续打猎,酒酒让我好生教你,你不许偷懒”。
苏鲤,“……”
幸亏他小时候到八岁还不会说话,否则姑姑肯定早就被他气死了!
……
……
傍晚时分,霍延之告辞离开半山山庄,礼部尚书说纳采时最好能有一对活雁,是女方的体面。
这落华山没有大雁,他要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他不在,一群少年们更疯,晚宴大多喝了酒,极是尽兴。
当天晚上,圆月当空,华平乐踏着月色悄无声息离开半山山庄,来到落花峰山脚。
霍延之早已在等着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精干瘦削的年轻人。
年轻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装着两只大雁。
大雁早已被养得驯服,又喂了药,沉沉睡着。
至于,霍延之怎么会未卜先知养上两只大雁?
唔,懂的人都知道他绝不会未卜先知,懂的人也都知道,他就算不会未卜先知,也是绝对要养上两只大雁的。
霍延之简单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细辛”。
华平乐经常听当归说起细辛,闻言打量了他一眼,道,“是瘦了点”。
此时如果是当归,肯定絮絮叨叨念上半天诸如细辛不是瘦,更不是辛苦,而是一种中药名,与当归一样等等。
细辛听了却只沉默一抱拳,霍延之更没有纠正她的意思,附和点头,“是瘦了点”。
想想又加了一句,“我比他胖”。
华平乐,“……”
这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胜负欲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已攀上过落花峰无数次,动作矫捷而利落。
细辛也不遑多让,几人不一会就到了峰顶,那里有他们平日带上山的一些简单用具。
细辛拿起一卷盘起来足有他高的麻绳,系到早已选好的石头上,试了试力道,又将另一端系上自己的腰,顺着麻绳攀援而下。
这一面的山壁比山南面更陡峭,几乎与地面成直角,直指天空,更是没有树木、凸出的岩石等可供借力搭脚的地方。
细辛一手攀着麻绳,另一手拿着匕首,算着高度凿出一个个小洞以供借力搭脚。
大约半个时辰后,细辛已下了有五丈深,按着约定,有规律地晃了三次麻绳。
霍延之和华平乐依样将麻绳系到自己腰间,一前一后而下。
月亮近得似乎只要他们微微一仰身就可跌进广寒宫中去,华平乐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平滑的石壁。
终于,她找到了父亲口中“与其他山间滴水而成的石孔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霍家人都能一眼认出来”的一方小小孔洞。
那是个极普通又常见的圆形孔洞,只在月光角度恰恰好的时候,孔洞内的纹路会在上方的石壁折射出浅淡的形状。
那是千岁兰的花纹!
霍氏的族徽!
真的找到了!
华平乐控制住起伏的心绪,将合二为一的断笛插入孔洞。
几乎同时,山体微微震动了起来,一道深而窄的隧道逐渐显露出来。
霍延之见那隧道最多只能容一人滑行而下,招呼细辛靠近,将飞爪牢牢固定在洞口,试了试力道。
“我们下去看看,你守在山顶,要是我们天亮后还不出来,你就先回去,明晚再来”。
华平乐没有与他争,将断笛拔出一半,掰下露在外面的半截塞进他手中,“小心”。
霍延之点头,取出月光珠衔在口中,攀着飞爪小心攀援而下,细辛紧跟其后。
华平乐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渐渐消失在狭窄黑暗的通道中,想不顾一切陪着他下去,与他并肩面对那未知的黑暗。
然而,理智却告诉她,里面是霍家数代经营积累,绝不会有危险。
真有危险,她在,也只会是给他拖后腿。
反倒是外面,总会有好意、恶意的未知,需要她为他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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