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要死了,我救不活你。”

    他缓然扶起周淇,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臂上,闭眼感知到她蕴藏元神的洞天莲种,已然在极短的时间内片片凋零。

    “我知道。”昔年最是胆怯的女子平静道。

    “上次相见,你不肯告诉我左臂是怎么没的。”堕入妖道的顾伯康沉默一会儿,轻声问。

    “还记得衡鹿书院么,白济桢当年与你争夺君子文名,你出事后他连写一十二篇檄文,大肆宣扬你欺师灭祖,卖国求荣,罪无可恕,最后随书院长辈踏上黄龙楼船,斩你头颅的也是他,所以我也砍下了他的脑袋。”

    “我记得他是七境,当年的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所以我丢了一条手臂。”

    “还是不够杀他。”

    “我跟踪了他六年,在他试图破境时出手,逼得他先是走火入魔,继而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是从那次开始跌境的?”

    “是,他临死反扑,让我丢了一臂,同时造化炉出现裂痕,再难补救。”

    “你……你不必如此的。”

    “还有一人,他在书院里说你是东绶百年以来第一大耻,羞于幼时跟你同窗数载。”

    “西厢的杨齐堤?你…你杀了他?”

    “我试过,但杀不掉,好在我足够节俭,攒了一笔积蓄,再加上变卖法宝得来的那些灵币,勉强足够去跟渡楼的抬棺人做了交易。”

    “他死了?”

    “没有。但他被下了丧门蛊,很快就疯了,整日赤裸身子在书院乱跑,被除掉文名,赶了出去,再也说不出什么之乎者也,现在大概死在了哪条阴窄巷子里。”

    “师姐,你对我很好,一向很好。”

    女人勉力笑了笑,不去管心口的阵阵剧痛,低声道:“还记得师父昔年在湖心亭子里对我们说的话么,师弟?”

    顾伯康想起来了,但他迟迟没有说话,周淇不在意,猛烈咳嗽两声后,自顾自呢喃低语。

    “师父说,埋在那些碑底下,常有人祭奠的人,不算真正死了。

    而当这一整个世界都没一个人能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不记得你的那些喜怒哀乐,这种时候,才算一个人真正死透。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们两个是抱在一块取暖的两只孤魂野鬼。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你是命中注定去受万人敬仰的人。

    那时我没有难过,反而更加觉得,有你记得我,这辈子就算活过。”

    “师姐………”

    这时候,残留在周淇胸腔的最后一缕气机开始渐渐消散,那朵莲种近乎枯死。

    她慢慢说不出话来了,让顾伯康扶着她靠在桂子树边上。

    她的乌发开始变得霜白,手指小幅度地颤抖,眼神失望又怜爱地看着这个小师弟。

    就像是十二岁那年在院子里初遇那样。

    今时今日已然化作阴修的男人,神情有些茫然,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感受到其中传来的震荡剧痛。他听到了那个人在百里之外的传音,催促他,去做一件早就说好的、该做的事。

    随着心湖声音的越来越大,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从犹豫迟疑变得决绝与冷洌,他最后轻轻抱住这个记忆中曾经那么年轻的女人。

    她这辈子帮他做过许许多多的事。

    他要求最后一件。

    周淇笑了笑,她感受到有只冰凉手掌放在她的丹田上。

    她知道,师弟想拿这朵莲种去换回自己心爱的女人前世记忆。

    她答应了,因为她从来不会拒绝他。

    周淇点了点头,接着感受到那颗莲种慢慢被剥离出来,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地面,仰起脖子,温柔看着黎明的雾蒙蒙天空,淌血嘴角还是在笑,却无意识地泪流满面。

    两人像是雕塑一样,维持着拥抱姿势,仿佛热恋中的爱侣,直到其中一人慢慢冰冷死去。

    男人良久地沉默注视那张闭拢双眼的脸庞,神情扭曲又恍惚,没来由笑了一笑,然后用沾满血渍的手替她擦去眼角泪水。

    她的手臂直到这一刻才无力地垂下,触到地面,始终紧攥的掌心终于松开,掉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支簪子,绿竹雕做的老旧簪子。

    哦,原来一支簪子,就能配得上一生的颠沛与流离。

    —————————

    赵彻一行人怕有追兵,往南温城楼方向走出七八里,才稍微安心。

    “各位,事到如今,这恐怕已经不是我们几个能够妥善处理的范围了,还是尽早告知巡天盟中,

    请五境之上修士来此驰援吧。”陈景略老成持重,相对宋、郑二人来说,本次任务成败对他并无太大影响,见势不妙明哲保身,也不失为上策。

    而李元亭,本来就是为了换取些许荒文拓板,为下一次破境寻找契机,

    大可不必以死相拼。

    但郑须晴态度鲜明,他也不好提及撤退一事。宋鸿寿元将尽,更是不得不去赌这几分胜率,谋求些许破境机缘。

    就在几人争执不下时,宋鸿提出一个折中法子,先行联络巡天盟,将近日情形禀报,是去是留,请旗主定夺。

    众人目光对视,心思各异。

    郑须晴抿嘴道:“也只能如此。”

    不善搏杀却有诸多特殊伎俩的宋鸿一点胸口,从中飞出一只花色纯青的蛊虫,在月光映射下竟隐隐有晶莹剔透之感。

    蛊名空信,栖息于旧南墟洲南诏的骨儿林,当雌雄配对后两虫性命交修,就会产生种种神异能力。

    经蛊师炼制流通于五洲,数量稀少,极具盛名。

    平日只需以三两桑叶喂养,使用时注入少量气机与心声,只要两虫相隔八千里之内,雌虫之主自然会接收此心声。他怀中这只是公信虫,母的一只则留在巡天盟总部,有专人饲养,这一对自然都属于巡天盟资产。不过他乾坤袋中还有两只,用于不时之需。

    宋鸿按住蛊虫,注入心声,奇怪的是,往常这时空信蛊总会发出窸窣之声,但此刻却浑然不动,静默无声。

    惯使此虫的宋鸿脸色渐渐阴沉,转移视线到黑苍苍天穹,随即看向南温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最后沉声道:“似乎有结界存在,蛊虫讯息传递不出去。”

    话音未落,手中的蛊虫突然狂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气机光束击在身上,眨眼碎成齑粉。

    在尝试通讯的一刹那,就被某种结界发觉、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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