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枫晚。

    这个名字看不出性别。

    其实我是个女孩子,但我的阿爹从小告诉我,要像男子汉一样坚强。

    我的曾祖父创建了黯然销魂楼,算起来,林家在京城已经近百年了,几乎和本朝立朝的时间一样古老。黯然销魂楼原本不叫黯然销魂楼,而是叫春风化雨楼,因为我的曾祖是位名医,他医术高超,悬壶济世,名动京师。

    曾祖之后,祖父继承了他的衣钵,将林家的医馆、药铺发扬光大,名声远扬,患者和药贩子络绎不绝。

    祖父一生痴迷于收集各类药材和各种药方奇方,足迹踏遍南北名山大川,林家耗费数十年光阴,建立起一个巨大的药库,各种天南地北的珍稀药材应有尽有。

    药库里除了药材,还有研制的药剂、药丸、药粉,有各类药方,有数十柜医书古籍。

    后来我娘亲因为研究毒药,在药库旁边另设密室,分别储存各种毒药、毒物、毒剂,毒方。

    林家药库毒库,天下知名,外人眼红垂涎,不在话下。

    到我阿爹那一代,弃医习武,在春风化雨楼的基础上,改建为黯然销魂楼。

    阿爹在禁军中任职十多年,弟子门徒好友众多,也着实结纳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黯然销魂楼不断扩大,很快就成为京城武林的几大势力之一,和古剑会、鱼蛇帮、九曲庭院等大门派并列。

    阿爹在京城武林叱咤风云,但他始终有一块心病,他的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

    娘亲来自唐门,唐门善于用毒,不知怎的,擅长用毒的娘亲和出身医药世家的阿爹相识,结为夫妻。

    后来娘亲告诉我,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互为依托,我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娘亲既是用毒高手,也是医术高手,她教我暗器、轻功,教我辨别各类药物、毒物。

    阿爹则教我内功、拳脚、刀枪。

    我从小装扮成男孩子模样,穿男孩子的衣服,学男孩子的语气,模仿男孩子的步伐举止。对于自己是男是女,小时候很模糊。

    我的秘密,只有爹娘、楼里最老的长老谢老,还有大荷几个贴身丫鬟知道。别人都以为我是林少爷、林公子、少楼主。

    阿爹教我武功的时候,有时会定定望着我,叹道:“唉,阿晚,你天资聪颖,要是个男孩子就更好了,女孩子柔弱,将来怎么担得起林家这么大的基业啊。”

    我瞪大双眼,十分不解:男孩子,女孩子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男孩子更好,男孩子更强?

    娘亲生我的时候,伤了身子,后来没有再怀上。爹娘他们夫妻情深,阿爹没有另娶侍妾,因此我没有兄弟姊妹。

    我问娘亲:女孩子不好吗?为什么阿爹情愿我是个男孩子?

    娘亲搂住我说:不管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罢,阿晚都是爹娘的心肝宝贝。

    大荷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大荷是我的贴身丫鬟,从小和我一起玩大,如同我的嫡亲妹妹一样,我从来没有把她看做丫鬟奴仆。

    大荷私下里和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毫无顾忌。

    大荷跟我说:“小姐(当然,在外人面前,她叫我公子),当然是女孩子好,女孩子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女孩子有人怜爱,有人呵护。做男人有什么好的?你看看老爷,事务繁忙,日夜忧虑,不到五十,已经两鬓斑白。”

    大荷长得不好看,因此时常羡慕我,她又说:“小姐,你人长得漂亮,水灵,干嘛不好好做个名门闺秀,天天像个男人一样摸爬滚打,将来怎么嫁的出去?难道你真想守着黯然销魂楼,孤零零过一辈子?”

    我懵懵懂懂,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但我知道,爹娘是为了我好,大荷是为了我好,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十六岁那年,某一日,大荷偷偷领我去她卧室。她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大包裹,笑道:“小姐,你终于长大了,咱们今天好好打扮一下。”

    大荷打开包裹,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女子的衣服首饰,有珠冠、玉胜、抹额,有项链、耳环、金钗、银簪、花钿、步摇、篦子,有亵衣、褶裙、长裙、罗衫,我看得眼花缭乱,天知道她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大荷替我换装打扮,她先帮我梳理头发,说道:“小姐,你身材高挑,咱们盘个双蟠髻,更显得华丽大气。”

    头发绾起,盘好,又用钗子簪子、花钿、彩条装饰,最后画眉、施粉、点唇。

    我觉得好玩,便任由她摆布。

    弄完后,大荷把一面大铜镜摆在我面前,笑吟吟道:“太美了,我要是个男子,一定娶了小姐。”

    我往铜镜里一看,里面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面如芙蓉肤若凝脂,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外边是水芙色薄纱罗衫,内穿散花水雾绿草褶裙,亭亭玉立,美目流盼。

    我被自己的模样惊呆了,铜镜里的那个人,还是那个平日和楼里的叔伯兄弟侃侃而谈、或者和阿爹外出访友彬彬有礼的俊朗少年吗?

    那是另一个我,一个陌生的我,或者说,那是内心中的真正的我?

    “阿晚!”一声轻呼,将我从满心欢喜的幻想中叫醒。赫然发现,娘亲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我,脸色变幻不定,也不知是喜是愁。

    我低声叫了声“娘亲”,大荷则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不关小姐的事,是奴婢大胆妄为,请夫人重重责罚!”

    娘亲叹了一口气,说道:“大荷你起来吧。阿晚,你换好衣服,到我房里来。”

    我忐忑不安走到娘亲房里。娘亲说道:“阿晚,娘亲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你本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却要天天扮做男子,抛头露面,在江湖上周旋犯险。娘亲一直忽略了你的心思,是娘亲不对。你若不情愿,我去找你阿爹商量,从明日起,你恢复女子打扮吧。我和你爹给你选个好夫婿,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如何?”

    我咬咬嘴唇,抬起头,说道:“不,娘亲。我是爹娘的女儿,也是林家的子孙。先祖创业不易,岂能轻易放弃,我无论如何,也要协助阿爹,把楼里楼外的事情办好,守住林家。哪怕终身不嫁!”

    娘亲爱怜地看着我,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些事本不该让你一人承担。女孩子嘛,终究是要嫁人的,这样好了,你先协助你爹操持一阵子,等再过两年,咱们想想办法,始终要回复你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做爹娘的女儿。”

    于是我又再次成为林家的公子,京城的侠少。饮酒赏月,会友喝茶,比武谈判,跟其他的世家公子、武林英杰没什么两样。

    很快京城内外,都知道林家有个玉面小郎君,黯然销魂楼有个英姿飒爽的少楼主。

    我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楼里的兄弟招摇过市的时候,总有不少怀春少女、美貌姑娘、娇俏媳妇在旁边指指点点,吃吃轻笑,她们用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种羞涩惊喜的模样真叫人陶醉。

    不过我既不自豪,也不在乎。

    本朝礼教,对女子管束甚严,什么半步不出闺阁,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三从四德,女子即使嫁了人,如果对夫家不满,想解除婚约,还要接受牢狱之苦。

    我觉得作为寻常女子,只能被男子视为宠物禁脔一样,关在家中,关在无形的笼子里,可怜之极。这样的人生,有何快乐可言?

    我庆幸自己作为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快意江湖。

    就让铜镜里那个娇柔秀雅的林枫晚消失罢!

    一年后,阿爹去世。纵使娘亲医术如何高明,林家药库药材如何名贵,也挽救不了阿爹的性命。

    我隐隐觉得,阿爹是累死的,身体上长年的劳累,加上心病的心累。疾病好治,心病无解。

    阿爹的死,令我负疚不已。

    我知道他内心的煎熬,一方面,不得不在大小事务上倚重我,更加深了我作为男子,作为林家少主的身份。

    另一方面,又痛心于唯一的爱女不能以正常面目去过正常的生活。

    阿爹的死,对于娘亲打击极大,面容变得憔悴,鬓上增添了许多白发,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娘亲爱美,但从此以后她不再刻意梳妆打扮了。

    阿爹一死,仇家便寻上门来。

    那日,我外出回府,发现家中的气氛凝重,人人表情严肃。

    大荷暗地里告诉我,一名外地高手上门挑战,指名道姓找林家的主事人,要在暗器上见个高低。

    我匆忙赶往大厅,见娘亲和谢老正亲自陪客,不由得暗暗纳罕。娘亲多年退居幕后,没有出面主事,阿爹过世后,楼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我和楼里的长辈共同商议决定。

    来的究竟何方人物,惊动娘亲亲自出迎?

    来客坐在客座上首,一张长脸,一头红发,腰间悬着一个黄澄澄的葫芦,形状诡异。

    娘亲望见我入内,招手叫我在谢老身侧坐下,谢老是楼里长辈资历最老的,他偷偷向我做个了手势,示意我不要发话。

    娘亲说道:“聂先生,你信守承诺,不远千里赶来,林家招呼不周,还请见谅。先夫不幸离世,这件事尽人皆知,先夫与先生多年前的约定,因事情猝然,先夫未曾有所交代。不如等我们商议后,改日再定战期如何?”

    那客人语音尖锐,说道:“林夫人,在下千里迢迢而来,可不想空手而归。江湖中人千金一诺,当年林兄与在下约定十年之期再次较量,林兄不幸仙逝,在下无话可说。但林家的人还有罢?其他人出战,在下照样接受。”

    我听了几句,大致明白事情缘由。

    那可古怪的客人叫聂烟罗,因为名字和“阎罗”相近,人称“聂阎王”,他有个诨名,叫“红发豪彘”,意思是身上千针千发,暗器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

    聂家是东南的暗器大家,与蜀中唐门一西一南,并称天下两大暗器门派。

    十年前,他一言不合,与阿爹出手较量,他暗器未发,阿爹仗着速度奇快,已经一指戳中他手臂上穴道,令他手臂酸软,败下阵来。

    那聂烟罗心高气傲,哪里肯就此服输?当下与阿爹定下誓约,十年后再战。

    娘亲见他言语咄咄逼人,毫不退让,说道:“聂先生既然坚持,便让我代替先夫出战好了。”

    聂烟罗冷笑道:“林夫人,在下知道,你乃是唐门出身,想必暗器功夫不俗,不过你始终是外姓。难道姓林的缩头缩脑,只会叫一些妇孺出面应战吗?”

    我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喝道:“姓林的在此!就让我林枫晚领教前辈的高招。”

    娘亲叫道:“阿晚!”谢老叫道:“少楼主!”

    我摆摆手,淡淡说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代家父出战,先生可有异议?”

    聂烟罗嘿嘿说道:“林少侠英雄少年,果然有乃父之风。好,三日后午时,你我在东门城外的五丈河岸边相见,一决胜负!”

    那晚,娘亲单独见我,说道:“阿晚,娘亲知道,这些年来你在暗器方面痛下苦功,青出于蓝,成就已不在为娘之下。三日后一战,事关你爹和林家声誉,你可有必胜把握?”

    我说道:“娘亲放心,孩儿心中有分数。孩儿如不挺身应战,只怕那聂烟罗不肯善罢甘休。京城里那些门派,一直以为,阿爹不在,黯然销魂楼已经实力大减,任人宰割,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孩儿正好趁此机会立威,叫外人不要小觑了咱们。”

    娘亲点点头,说道:“只好如此了。娘相信阿晚,你爹不在了,迟早一日你也要独当一面。那个聂烟罗,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我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娘亲道:“他的暗器,自成一家,与唐门不同。唐门讲求暗、狠、毒,聂家讲求快、准、繁。他自持身份,轻视你年少,多半不会先出手。你记住了,一旦出手,必须连绵不绝,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还有他那个葫芦,也要格外留心,里面想必是飞砂毒粉之类。”

    我点点头,记下娘亲的嘱托。

    娘亲打开一个木盒,取出一个玉冠,说道:“这东西是时候交给你啦。”

    我见那玉冠造型奇特,寻常玉器的工艺多采用金镶玉,这件玉冠采用的工艺却是玉镶金。玉冠正中,嵌有一朵小小的金花,半寸大小,精致无比。

    娘亲笑道:“阿晚,你可知道此乃何物?”我答道:“孩儿不知。”

    娘亲的脸上充满骄傲,说道:“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唐花啊!”

    唐花!传说中神鬼难测的天下第一暗器!我大吃一惊。

    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唐花外表如此不起眼。我拿起玉冠,细细端详上面那朵细小的金花,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娘亲说道:“唐花每花六瓣,每瓣三十六毫毛细针,一花即二百一十六针,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哪怕是刺破一点皮肤,也会全身溃烂死去,死前痛苦不堪,是我们唐门一百多年来最厉害的暗器。可惜,因为工艺复杂,成本高昂,数十年来,仅仅打造成功了不足十枚。随着那些打造它的能工巧匠相继故去,唐花已经成为绝唱,不可复制。这枚唐花是你外祖父传给我的,跟在我身边已有二十多年,一直没有机会使用,现在我正式传给你,作为你的防身至宝。”

    娘亲亲手把玉冠戴到我头上,玉冠用一根金簪穿过发髻扣紧。

    娘亲在我耳边低声细语,把如何转动金簪,触发唐花,唐花如何运用内力发射、如何控制、如何闪避的种种诀窍一一传授。

    娘亲最后郑重地告诉我:“当年娘亲因为和族兄意见不合,单身出走,离开唐门,那是因为娘亲始终信奉一个观念,用毒制毒,需留三分慈悲,三分余地。你要答应我,不到生死关头,对手不是十恶不赦之辈,不得轻易使用唐花,以免有损阴德。”

    我正色道:“好,孩儿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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