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丘十一。

    我的父亲是一位绸缎商人,家财万贯,他娶了三房老婆,四个小妾,生下一堆子女,我排在第十一,所以我叫丘十一。

    我的娘亲,只不过是四个小妾中的一个,姿色平平,性格柔弱,平时就不受待见。

    我的外祖父家,本属书香门第,可惜后来家道中落,我的娘亲逼不得已,只能嫁与他人做妾。

    侍妾没有地位,经常被大娘二娘三娘支使打杂,什么刺绣、缝补、帮厨、洗衣、扫地,际遇跟丫鬟差不多,唯一特殊的,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厢房,不用和奴仆家丁挤在一起。

    我出生的时候,就很少哭,到三岁还不会说话,我的父亲不知是嫌弃,还是没有功夫,对我极为冷落。只有娘亲手把手教我认字念书。

    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拿我当哑巴傻瓜取笑。

    笑就罢了,高大的哥哥姐姐,还时常趁家中大人不在,强迫我趴在地上,给他们当马骑。

    我不吭声,也不反抗,也不告状,逆来顺受,因为我力气小,因为闹到最后,被申斥的是我那可怜的娘亲。

    有时他们欺负得狠了,我就捏紧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们,他们看到我眼里的怒火,便觉得索然无味,一哄而散。

    外祖父家中败落的时候,余财无几。留给我娘唯一的嫁妆,只有一箱书帖。里面有真迹,也有摹本,也不晓得值不值钱。

    书箱放在父亲书房的一个角落,上面沾满灰尘。

    我父亲的书房,他自己几乎不怎么进去,满屋的书画善本古董杂物,不过是一堆摆设。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附庸风雅。

    我喜欢躲在书房里观摩书帖。书帖上各种各样的字令我着迷。

    我不敢乱动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便对着书帖,用手指在椅子上临摹,用木条在地上划写。

    或篆,或隶,或行,或草,每一笔,每一划,都给我莫大的满足。

    在我九岁那年,父亲因为常年沉迷赌博,加上生意失败,破产了。他一时想不开,投河寻了短见。大娘二娘三娘忙着瓜分剩余的家产、田地,视我娘亲为眼中钉。没多久,找个由头,将我母子逐出门去。

    离开就离开吧,反正我对于那个家,对于那些亲人,没有丝毫留恋。

    娘亲在郊外租了一间小房子,日夜为别人浆洗缝补衣服,艰难维持生计。

    那书箱无人重视,也一并带了出来。我没了束缚,便没日没夜在空地上写啊写。

    有一日,附近庙里的大师父看见我天天练字,夸我字写得漂亮,叫我到庙里帮忙抄经书。

    抄经书我喜欢,不过没有什么报酬,师父们经常拿些供品瓜果让我拿回家,有时候遇到大香客捐赠,也分我一些铜钱碎银帮补家用。

    我天天在庙门口的大树下抄写经书,临摹字帖。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小老头,经常来看。

    小老头头发快掉光了,顶上勉强挽了个小髻。他背着手,弯着腰,屏着气,看我练字,也不说话。我也没空和他说话。

    连看十几日。他看,我写,互不相干。

    某一日,小老头突然开口道:“笔势、架构、筋骨都有了,可惜笔力太弱!”我吃了一惊,停笔看着他,他的话突兀,我半懂不懂。

    小老头继续说道:“小朋友,你有天赋,也有毅力,不过年纪太小,腕力不够。我教你一个法子可好?”

    我嗯了一声,心想这老头莫非吃错了药?

    小老头见我不信,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毛笔,展开白纸,刷刷刷写了两行: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小老头说道:“此乃上阳台贴!”

    我看见纸上的字收放自如,飘飘然好像云烟,又有一种仰望高山、苍奇雄劲的意味,不由得呆住了。

    小老头意犹未尽,又蘸饱了墨,飞快地挥毫再写,洋洋洒洒一口气不断,直到墨竭为止,这次写的是: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

    小老头歪着头说道:“此乃肚痛帖,可惜纸不够了,后面几句没地方写。”

    那十几个字绵绵相连,癫狂十足,好像疯子的涂鸦,但仔细看来,粗中有细,有轻有重,有虚有实,越看越奇,妙不可言。比我书箱里那些帖子好太多了!

    小老头写得兴起,眼见没有了纸,索性扔了笔,在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蹲到地上写。

    这次他写得很慢,笔划滞重,写得是: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注:祭侄文稿)

    写到最后一个“赎”字的最后一笔,树枝啪的一声断作几截,小老头站起身来,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悲愤不平之意。

    我小心地问道:“你,不高兴?”

    小老头深深呼吸几口气,转头看着我,面露喜色,说道:“小朋友,你看得出来我心情郁郁,不高兴?”

    我点点头,指指着地上的字,说道:“字里写着。”

    小老头打量我几眼,说道:“字为心声,观形而知意。嗯,你很不错,悟性很好,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我却大力摇头,然后低下头不作声。

    小老头也不恼怒,嘿嘿一笑,说道:“你我也算有缘,好吧,我教你个法子,愿不愿意学?”这次我连忙点头。

    小老头嘱咐我,每日练字抄经的时候,手腕上悬一块青砖,写足两个时辰,再换另一只手,依样葫芦,写两个时辰。三四个月后,加到两块青砖,以此类推,直到手腕悬挂四块青砖写字,笔划不乱,可算小成。

    他又传了一个方子,叫我按方子到药材铺抓药,回家后煎成药水,每晚泡手一个时辰,既能增强指力,又能避免手腕筋骨受伤。

    我把方子拿给娘亲看了,娘亲说,都是些寻常药材,家里还算负担得起,我这才放心。

    那日之后,小老头就消失无踪了。

    从此我每日悬砖练字,开头那一两个月,苦不堪言,手腕勒得又肿又疼,字写得歪歪斜斜,毫无力道。

    我咬牙坚持,又用药水泡手,奇了怪了,红肿青紫的地方居然很快消肿。

    三个月后,一块青砖变得轻飘飘的,纸上的笔划也稳稳当当,和正常书写一样。

    我加到两块青砖,又是几个月的煎熬痛苦。慢慢地我适应了这种练习,又开始找到当初练字的无穷乐趣。

    过了一年,小老头再次现身,我已经可以手悬五块青砖,毫无阻滞地写字。

    小老头说道:“笔力有了,手腕稳了,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咱们要强筋锻骨!”

    他取出一支笔,一根软鞭,说道:“笔长不过数寸,用笔书写,力道的范围,也就数寸之间。用鞭子写字,劲力所致,却可以达到一丈之外。你试试用这条软鞭,写一个永字。”

    鞭子软塌塌的,用起来十分不便。

    我挥动软鞭,按照笔划架构,在空地上划了个“永”字。

    小老头骂道:“蠢材!你当是扫地吗?软弱无力,一塌糊涂!”

    他给我细细讲解:忽略鞭子的长短,将鞭子当做手中的笔,力量灌注到鞭身,用意念控制鞭子的方向和力道,好比闭目书写,全凭感觉去把握每一笔的轻重收放。

    小老头讲了一些腕力、腰力、步伐配合的要旨,又传授给我呼吸吐纳的法门,说道:“好好练习,两年之后,我再来看!”

    我天生一副倔强的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后日日苦练,夜夜不缀。

    用鞭子在地上写,在半空写,在心里写。就算睡梦之中,也常常梦见那软鞭化为一个个字形,在空中飞舞不止。

    两年之后,我挥鞭之际,隐隐有风雷之声,但用鞭写字,毕竟和纸上书写不同,鞭子再有力度,写出来的字还是比纸上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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