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可以俯览四方远眺全城的小山上的半山腰,耸立一座孤零零的略微有点倾斜的的石塔,年代古远,破旧不堪。
周围杂草丛生、虫声唧唧。
原本旁边还有一处砖砌的小小古庙,因为败落衰落已久,人烟不至,早已崩塌了,只剩下几处石头基座和一地的断瓦残桓。
石塔不高,三层,塔身缀满岁月的痕迹和满身的青苔乱草,有几个地方已经裂开了半个人高的缝隙。
但石塔全身基本为二尺左右青条石堆砌,青石本质坚硬,加上建造时,石头间灌注糯米汁以加固,所以虽经风雨侵蚀,仍屹立不倒。
石塔三层外侧的游廊边沿,有一个白衣人负手而立,风过处,衣衫轻扬,人却冷硬如石。
从他的角度,越过满山衰草、山脚下的稀疏树林、凌乱的树尖,展开一片广袤的田野。
阡陌纵横,密织如锦绸的纹路,溪流蜿蜒,流逝似龙蛇的踪影。农舍袅袅升起的灰白色炊烟扶摇直上,若接天之云,遥远的城郭的身影,反倒淡淡漠漠,若有若无。
此人与岁月侵蚀的塔身浑然一体,仿佛从石塔存在起的第一天,他已经同时存在。
他就是某块坚硬的青石,冷冷的嵌入其中,风云过了、草生草灭、人世轮回、星宿流转,依然在那里。
这时一个清脆美妙的声音从塔的下层传来:
“属下三十六神煞之老幺参见魔君!”
光影顿挫、时间凝固,人间重现。
白衣人道:“老幺,你上来。”
石塔第三层出现一个杏黄色衣衫的女子,观之若三十许,美目流盼,气质高华,正是魔教三十六神煞中惟一的女神煞,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幺!
老幺妩媚一笑,盈盈拜倒行礼。
白衣人,岂不就是昔日魔教四大魔王之一、今日一统魔道白道、二十多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君无伤?
“起来吧!”
“是!”
老幺款款而起,大胆地上下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天下第一强者、十万教众心目中的“神”。微笑道:“一别二十年,今日得见魔君真颜,属下实在不胜之喜。”
奇诡的是,君无伤竟然默许了这种近似无礼的注视。
君无伤先开口道:“你说说,铁无常是怎么死的?”
老幺正色道:“嗯,应该是上个月的事情。之前关于魔王伤势,司空跋扈一直严密封锁消息,除了他及我们几个神煞,其他人一概不知。对外则宣称铁魔王已闭关修炼。”
“但我素知以铁魔王之能,一般闭关,绝不超过三个月,可五个月过去,仍然没有出关的音讯,我因此起了疑心。”
微微抬头,见对面的魔君毫无表情,继续说道:“我知此事关系重大,若不亲自确定,不敢前来禀报,因此避开众人、潜入地宫最深处,铁无常闭关之处,亲眼所见,并亲手检验过尸体。魔王已逝,确实无误。”
君无伤淡淡道:“铁无常散功而死,那可假装不了的。”
老幺说道:“魔君圣见万里,如亲眼目睹一般。铁魔王所处的熔岩石洞,洞壁皆寸裂粉碎,深达半尺,可见其为天魔噬体、散功而亡,而散功时惊天动地、震裂石洞。不过很奇怪,检查尸体的时候,僵硬如铁石,没有半分腐化的迹象。”
君无伤叹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铁无常太好胜了!三年前他与我在魔宫一战,连使两次脱胎换骨大法,已经极大地损伤身体,而后不思静养,强压伤势,仍用霸道刚猛之术修炼无上功法,致有此后果。”
抬头望天,心中思量:“铁无常属本教不世出的绝顶聪明之士,其中关窍,他本该洞悉清明啊,莫非他另有深意?”
他冰冷的双眼盯着老幺,说道:“他可曾给你留下什么言语?”
老幺轻轻一笑,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魔君。闭关前,铁魔王曾经与我长谈,谈到本教今后大计,以及他修炼百川归海功法的种种思虑和种种心得,对我的阴阳二气大有裨益。”
老幺回想当日,继续道:“铁魔王说过,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成为本教今后发展的障碍,南天一脉终将如百川归海般回归教内,与东天西天合一,本教终将一统,整个江湖已再无抗手。今后展望,不再是天下第一,而是天下二字。”
君无伤说道:“记得二十年前,我说过,你若要整个天下,我可以给你整个天下。”
老幺秀眉轻扬,笑道:“记得我也说过,我若要,自己会取。”
二人对视,目光中电芒乍现。
二十年前往事如浮光掠影闪过眼前。
当年的老幺,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天真无邪,不通世务,在舅舅英无神的关爱下、教中长老的教导下迅速成长,名声鹊起。
某日,她正在一处偏僻所在修炼烈火神煞列长虹传授的无妄火神功、以及广目神煞凌化虚传授的天视地听大法,侍女急急来报,英无神练功走火,于英氏族中狂性大发,接连打伤数人。
她连忙赶回家中,才进大厅,便见到英无神须发俱张,手舞足蹈,口中狂骂不止,旁人都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英无神见到她,停止手足挥舞,连连喘气,紧盯着少女,仿佛不认识一样,说道:“你,你,你来干什么?”
少女素来胆大,走到英无神身边,柔声道:“舅舅,我是媱儿啊。”
英无神双目充满血丝,死死看着她说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
少女微感奇怪,说道:“舅舅,你身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你练功过度,不如先行歇息,让媱儿替你推血过宫可好?”
英无神喃喃道:“练功过度?我为什么练功过度?因为什么?因为……因为……”
突然他跳起来丈余高,指着少女的鼻子大骂:“因为你!君无伤!你瞧瞧,你那双眼睛跟他有多像,一副高傲冷漠的模样,哈哈,本教二百年来最杰出的人才,哈哈,最有可能练就九重灵霄的天才,呸呸呸,我们英家的阴阳二气才是魔教最高深的绝学,什么九重灵霄,狗屁,我英无神,才是本教最杰出的天才!”
少女顺着他的口气说道:“不错,在媱儿心里,舅舅最了不起!”
英无神哈哈狂笑,心满意足。
他笑了一阵,忽地顿住,打量少女的面目,眼中惊疑不定。然后好像见到什么恐怖的妖魔鬼怪,连连退后几步。
英无神猛地扑上来,双膝跪地,抱住少女的双腿,痛哭流涕说道:“姐姐,姐姐,无神不是有意要告知族中长老,赶你出门的,在无神心中,你一直是我最心爱最敬重的姐姐。”
少女如有所悟,因为家族中人,一直说她模样与亲生娘亲极像,舅舅一定是在恍惚中错认了自己。
她自幼与母亲分离,从来不知道母亲为何要离自己而去,现在又身在何方。
关于娘亲,少女小时候与舅舅曾经有过一段对话:
“舅舅,我的亲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的娘亲,很漂亮,很智慧,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光彩照人。”
“娘亲现在哪里,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哦,你的娘亲得了病,必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医治,病好了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那我希望娘亲尽快治好病,尽快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舅舅,家里人都说我像娘亲,娘亲长的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我想想啊,她很爱笑,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她胆子很大,从小到大,一直护着我,舅舅小的时候,和别人打架,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挡在我前面。她的道理总是很多,有一次和教中几个长老辩论武功,谈了三天三夜,谁也说不过她。你的娘亲,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这样好的姐姐,舅舅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少女看着舅舅,缓缓地说道:“是啊,你为什么要赶姐姐出门?”
英无神泪流满面,抽泣道:“姐姐,天底下的英才奇俊这么多,你为什么要青睐于那个骄傲的君无伤,那个我最讨厌的君无伤?你和他偷偷约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未婚先孕,为他诞下私生女,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为什么?为什么?”
“姐姐,我向族长告发,族中逐你出门,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悔有多苦,姐姐啊姐姐,为什么你现在才回来看我,难道你忘了家中有你最宠爱的亲弟弟,你忘了家中还有你的亲生女儿?”
少女心中如受雷击,一阵冰冷,一阵痛心,一阵麻木。
英无神继续哭诉道:“姐姐,你不回来看我,是恨我在族长面前说尽了君无伤的坏话吗?你哀求族长成全你们,我却在旁边嘲讽君无伤居心不良,既有了九重凌霄,又觊觎我英家的阴阳二气,你是不是因为这样而恨我?还是因为你多次偷偷回来想看媱儿,我都阻拦你,甚至不惜和你大战一场的缘故?”
少女看着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英无神边哭边诉说,时而痛骂君无伤人面兽心,勾引姐姐,始乱终弃,时而自责不该联合族长和长老,驱逐姐姐离开家族,今生难得再见,时而咒骂教中众人偏爱偏袒君无伤,而忽视自己。
少女静静倾听,面无表情,眼神倔强,却是一滴泪水也没有流下。
英无神哭骂了半天,嗓子沙哑,渐渐疲倦,竟然伏在地上睡了过去。少女听得他鼾声微响,轻轻抽出双腿,一言不发,转身出门。
她独自一人在小路上随意而行,她在草丛间漫游,她在溪流上趟过,她在山林里游荡,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管东南西北,不知不觉,她走进了莽莽的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密林里树木参天,枝叶茂盛,遮住了天日,显得阴晦无比。
地上的落叶厚实潮湿,人踩在上面,簌簌而响。
须臾,薄雾升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少女笼罩其中。
一个高大傲岸的白衣人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那人好像凭空就出现在那里,也好像自古以来就一直站在那里。
白衣人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和她一模一样,自负、冷漠。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君临天下的气势,在他眼中,仿佛万事万物都是卑微而不足道的。
少女的身体冰冷,眼神也冰冷,后退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君无伤。”
白衣人缓缓说道:“世人都直呼我的名字,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而不必使用另一个称呼。”
少女静静地说道:“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舅舅,既然彼此陌生,还是称呼名字的好。”
白衣人盯着她,从她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她的相貌,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白衣人冷笑道:“君无伤本来就是私生子,他的女儿也是私生女,命中注定,运数使然。”
他的语调依然冷淡,但却透露出一种阴寒怨毒的味道。
少女格格一笑,说道:“生在当下,本来就是一种诅咒。”
白衣人看着她,目光中的冷淡减弱了几分,说道:“我习惯在冰雪中孤独生活,无法给你春天般的暖意,但我可以给你整个江湖。”
少女直直地和他对视,摇头说道:“整个江湖又如何?就算是整个天下,我如果想要,我定能自己争取!”
白衣人仿似石雕,半天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说完这几个字,没有半点征兆,他突然间消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薄雾水一般围上来,片刻,又水一般消散。白衣人再度出现在少女眼前,不过,这是在山腰之上,石塔之内,而少女,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女了。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君无伤依旧是君无伤,依旧是居高临下的模样,依旧是冷冰冰的语调,说道:“司空跋扈放心你掌控南天?”
当年的少女,如今的老幺微微一笑,说道:“司空跋扈这些年独力支撑南天,殚精竭虑,南天中,尽是武功高强之辈,但缺乏统帅之才,这两三年,他也有意逐步将大小教务暂交与我统管,二十八宿,基本上是由我亲自教导。”
老幺抬头扬眉:“他不甘心将南天一脉交到君无伤手上,但交到老幺手上,却是无妨。”
君无伤道:“嘿嘿,一统江湖,德泽天下,有趣,那不正好是你老幺的野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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