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条铁静静躺在库房,它没有思想。可是如果它有的话,它一定期待过会作为何样事物走过一生。
是开垦土地的犁吗?
还是收获庄稼的镰?
门开了,光照进来,条铁被匠人从库房取出。
它被丢进炉膛,深埋于炽热的木炭下。风箱呼呼作响,烈焰灼烧着条铁的身躯。
不知忍受了多久,条铁终于脱离火狱。旋即它又被匠人夹上水力锻床,反复捶打。
很快,条铁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根小臂长、两头尖、中段约合人握粗的铁锥。
铁锥刚一成型就被铁匠扔到学徒脚边,不等学徒们下一步动作,匠人已经去取另一根条铁。
铁锥由学徒接手,它的内部仍蕴藏着惊人的热量。
它的表面被学徒涂上肥皂:颜色发黄,放回锻炉;颜色发白,埋入热砂降温。
铁锥被反复调整,直至颜色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学徒方才将它丢进油缸;
炽热的铁锥触碰冷油,顿时发出“呲呲”的声音。
转眼间它便从亮黄色消退为血红色,被学徒们从油缸夹出,晾在空气中;
铁锥的颜色继续渐变,血红色黯淡下去,紫罗兰色一点点呈现出来。
它又再次被浸入油中,缓慢冷却。
学徒们干着这样活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汗、挺着肚子、瞪着眼睛在学徒中巡视、斥骂、纠正错误。
淬火与回火向来是名匠的不传之秘,下料时机判断全凭眼力、经验以及秘诀。
若是有匠师愿意教学徒这两样手艺,要么是他喝多了,要么学徒是他私生子。
遍观铁峰郡,最擅长这两门技法的不是别人,正是刀剑匠兼市政委员——绍沙。
如今,绍沙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学徒们虽然挨着骂,可心里却是乐开花。
光是学会辨识钢铁的三种颜色,就足够他们受益一生。
铁锥完成淬火和回火,继续被传递给刚入门的学徒,开刃。
在等级森严的铁匠行会,年轻学徒没资格学习更高明的技巧,只能老老实实磨铁。
脚踏砂轮飞速旋转,火星四溅,铁锥被打磨得尖锐无比。
刀剑极少用砂轮开刃,因为剑刃一不留神就会被搞坏。然而现在没时间弄精细活,自然是怎么快就怎样来。
历经焚烧、锻打、淬火、回火和开刃的铁锥被送往镇公所,木匠正等着它。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铁锥被砸进一根粗大木棒,一端深深埋在木头里,另一端锋利的尖头暴露在外面。
它被木匠用钉子和绳索草草固定,然后被送往镇广场,与它的同胞兄弟们汇合。
这一刻条铁明白了它的命运,是武器。
……
炉火通红、重锤轰响,锻炉乡好似被驭者拚命抽打的烈马,已经全力开动。
没人再造犁和镰了,无论匠人还是学徒都像发疯一样在打造兵器。
刀剑太耗时、斧戟太废料。杀人的东西,越简单越好。
刺槌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没别的原因,就是造起来容易。
顾名思义——具备刺击能力的棒槌。
用不着好钢,也用不着好木料。一根铁锥和一根做农具的木棒,固定在一起就是刺槌。不如长矛,至少比削尖的木杆强。
刺槌本身就是最简陋的兵器之一。
锻炉乡赶制的刺槌,在刺槌的家族里面也是最简陋的,没有之一。
使用粗木棒,牺牲重量和灵活换取结构强度;铁锥来不及牢牢固定,等于再用结构强度换取时间。
铁峰郡肯定有人不相信“蛮子要杀过来了”,但是铁匠们确信无疑。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蒙塔涅保民官怎么可能订购这等粗制滥造的兵器?
在这等紧迫到窒息的情况下,不会有人在意一座锻炉所有权的易手——除了大冈察洛夫。
大冈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反正小维尼修斯去了一趟热沃丹,回来的时候手续都办利索了。
无声无息之间,维尼修斯家的锻炉已经被交易给绍沙,公示、投票等流程统统从简。
大冈察吃了一次闷亏,毕竟铁匠行会名义上的会首,还是绍沙先生嘛。
至于绍沙的背后?大冈察用膝盖也能猜出是谁。
此时此刻,那人就站在他面前。
“保民官大人。”大冈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三百具刺槌、六百枚铁锥都已经装车了。”
“不错。”军事保民官点头。
年轻的军事保民官一身戎装,手握马鞭,腰佩长刀。不知为什么,大冈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谢大人夸奖,实不敢当……不敢当。”
“七位锻炉主人,跑了五位。他们都携家带口躲进热沃丹,只剩你们三兄弟和小维尼修斯先生肯留下。”军事保民官露出一丝笑意:“你真的挺不错,希望以后还能用得着你。”
大冈察额头直冒冷汗,脊骨也凉飕飕的。直至走到很远,他也没缓过劲来。
温特斯无意敲打大冈察,只是后者表现不错,他随口提醒一句。
至于大冈察怎么想,那是大冈察的事情,温特斯管不了,也不在意。
锻炉乡的广场上,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负责押运的部队是塔马斯的第一连。
“不必节约马力,越快送到巴德中尉那里就越好。告诉巴德中尉,这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源源不断送过去。”温特斯叮嘱塔马斯:“到地方之后,拉车的马就留在那里。把分散给各农场的马带回来。”
“是!”塔马斯重重敬礼。
温特斯给一连长扶好头盔,叹了口气:“别再给我丢人了。”
塔马斯委屈到鼻子发酸,他再次敬礼:“是!”
……
就在今天下午,一连长被温特斯当众狠批。
若非新编制不便随意掉换序列,一连长塔马斯现在已经是十二连长塔马斯。
因为温特斯亲自检查之后发现,各连的军粮准备情况简直是一塌糊涂。
尤其是一连的一名矮个士兵,就带来一块面包,离“两周”的标准差出十万八千里。
轻微发酵的面团经两次烘烤,既轻巧又不占地方,才是军粮。面包这种蓬松的食物连干粮都算不上。
温特斯不收拾战士,他收拾连长,尤其是一连长。
按军团传统来说,各连队的序列和战力息息相关。一连的战斗力最强,所以才他才是第一连。
结果一检查,就数第一连的备战情况最差劲。
反倒是二连长巴特·夏陵办得非常漂亮。
二连平均每人携带有三周半的干粮,而且没出现“有的战士多、有的战士少”的情况,殊为难能可贵。
温特斯当场拿出一枚金十字勋章,挂在二连的军旗上。
[注:安德烈的那枚,温特斯的那两枚已经被熔掉]
……
“行了。”温特斯摆摆手:“走吧。”
塔马斯上马,再次抬手敬礼,打马离去。
温特斯目送马车辚辚驶出锻炉乡,直至车队消失在夜幕后。
他拨不出兵力给巴德,一个连也给不了。
铁峰郡因河为界,如果兵力充沛或是有一支船队,那么最佳策略显然是据河防守。
然而他既没有兵,也没有船队。
他必须得攥紧五指,狠狠给烤火者鼻梁一拳。哪怕是一个十人队的兵力差距,都有可能左右这一拳的成败。
所以他不能分兵给巴德,巴德和流民营只能靠他们自己。
一位独臂的中年军人站在温特斯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独臂军人轻声问:“一个兵也不给,巴德中尉那里真的能行?”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温特斯沉默良久:“我信任巴德,他也信任我。”
风轻轻地吹着,捎回远处锻锤的闷响。
“我上一次看到这种程度的信任。”独臂军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追忆往昔的笑意:“还是在一柄锤和一面盾之间。”
温特斯放声大笑,拉住独臂军人的胳膊:“行啦。上校长官,您就别诅咒我们了。咱们回热沃丹吧,米切尔夫人今晚宴请您,忘啦?”
“我是真不想去。看到那位女士,我害怕。”
“还有能让您感到害怕的女人?”
“至少眼下就有一位。”
……
……
博德上校回到帕拉图已有三天。
依照帕拉图人的习俗,像博德上校重获自由、返回故土这等喜事,必须要邀请亲朋好友设宴庆贺、以示与过去的厄运一刀两断才行。
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温特斯还是想为上校好好接风洗尘。
思来想去,这件事唯有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温特斯很愧对米切尔夫人,吉拉德生死未卜,他又派皮埃尔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他还利用过米切尔夫人。
米切尔夫人从未对他表现出过一丝一毫责备,令温特斯更加愧疚。
所以最后是由安娜出面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而爱伦·米切尔欣然应允,于是便有了这场“家宴”。
爱伦·米切尔夫人是东道主,博德·盖茨上校是主宾。
男宾有温特斯、梅森以及卡曼神父。
安德烈不在,他和堂·胡安一样,已经带领侦骑进入荒原;莫里茨中校回避博德上校,也没来赴宴。
女宾有安娜和凯瑟琳,斯佳丽不在。
因为斯佳丽自作主张剪掉头发,米切尔夫人不许她上餐桌。
倒是正好遂了小野猫的心意,此刻斯佳丽正躲在厨房放肆偷吃,哪盘菜都没能逃脱她的“毒手”——爱伦显然没能预料到这一点。
宾客仅有六位,爱伦选了一张两米长的餐桌,不疏远也不拥挤。
爱伦还开了两瓶从狼镇带来的酒。在如今的热沃丹,酒可是稀罕玩意。
主宾祝酒聊天,大家刻意不谈关于战争、政治和赫德人的事情,气氛愉快而亲密。
博德上校的诙谐风趣的小故事一个接一个,餐桌上的笑声就没停下来过。
在座的三位男士,谁更擅长行军打仗或有争议。
但要是论起讨女人欢心,把温特斯、巴德、安德烈、梅森、堂·胡安和莫里茨六人绑在一块,也不够博德·盖茨一个人打。
虽然荒原的灾厄将上校几乎折磨成小老头,却没能碾灭他的幽默感。
聊着聊着,轮到点心上桌。
一名主人六名客人,应该是七份点心,但是端上来只有六份。
爱伦不动声色地递给其他人,她自己则没拿:“说到点心,这两日城里的面粉可是一会一个价。”
温特斯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面粉涨价了?”
“是的,那些穷苦信众连面粥都喝不起了。”卡曼神父冷冷反问:“涨的很厉害。这事归不归你管?你能给个解释吗?”
博德上校不再讲笑话,他默默品尝着点心,仿佛在餐桌上隐身。
“这个……我会去查查。”温特斯正色对米切尔夫人、卡曼颔首致谢:“谢谢两位提醒。”
卡曼嗤笑一声,不再看温特斯。
“这还不简单嘛?”梅森学长酒量很差,他醉眼朦胧,意识模糊地说:“听说赫德蛮子要杀过来。附近村镇凡是有点家产的,全都跑进热沃丹来啦!这是有城墙呀!面粉能不涨价吗?你们说?能不涨吗?”
“那你们就干看着?”卡曼神父皱起眉头质问。
“那怎么办?限制价格?价格会涨的更高!限制购买?人人都会去抢着买!”
学长吸着鼻涕,摆弄着酒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开仓卖粮!可我们有粮食吗?我们也没多余粮食!仓库里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还得拿粮食去跟赫德人打仗!你催逼我们,我们的难处你知道吗?卡曼神父!”
学长不仅酒量很差,酒品也不怎么样……至少这一刻的梅森绝不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长。
卡曼被呛得说不出话,神父也不想与醉汉辩论。
而博德上校那边,已经把点心吃完了。
“我会和普里斯金市长商量一个解决办法。”温特斯笑着安抚卡曼和学长:“总会有办法的,放心吧。”
见梅森学长已有六分醉意,温特斯心思一动,问学长:“您的那座牧场现在怎么样了?”
“哪座?”学长略显迟钝。
“就是我第一次拜访您那座。”
温特斯不提还好,一提刚好戳中学长的伤心事。
酒劲、积郁、情绪被宴会气氛所感染,梅森学长竟然直接哭了出来,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用力过猛了吗?温特斯也有点惊慌。
温特斯感觉有人在桌子下面踢他,他抬起头,正对上安娜的灿烂笑容。
大事不妙!
温特斯面无表情挠了一下安娜的脚踝。
大纳瓦雷女士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洒出半杯酒。
凯瑟琳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两人。
紧接着,温特斯的胫骨被更用力地踢了一脚。
强忍剧痛,温特斯揽住学长肩膀,安慰道:“我就是想问问,您那些培育的种猪怎么样了?”
“都没了,不是和你说过吗?”学长擦了擦鼻涕。
温特斯当然知道,因为有受害者堂·胡安的证词。上次学长喝醉撒酒疯,拉着胡安整整讲了一晚上种畜选育。
“没了也没关系,可以再培育。”温特斯引导着学长。
“唉,不一样的。”学长醉醺醺地说:“改良品种,最快是用公畜,效果最直接是母畜。我那里既有公畜、也有母畜,都是辛辛苦苦选育出来的,现在都没了……罗纳德……养猪吃肉,没问题,可是哪有宰种猪吃肉的?我好恨……”
温特斯一边听,一边点头。
安娜却有些气恼,晚宴上谈什么母猪、公猪呀?她明明已经示意温特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坏东西却像听不到、看不见一样,继续引着梅森先生往下说。
安娜忽然听见妹妹开口:“不能再从外面买吗?”
有女士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梅森学长谈性更浓,他打起精神解释道:“猪大多是一家一户散养,缺乏育种的意识和条件。一口气养很多,才有更多的机会从中选优培育。”
凯瑟琳嫣然一笑,好奇地问:“那不能再重新养很多吗?”
小纳瓦雷女士在某些方面,要比她的姐姐敏锐得多。例如……显然生是在有意诱导梅森先生谈论某些事情。
“恢复畜群的规模……要花很多年。”学长愈发惆怅伤心:“怀胎要时间、幼崽长大要时间,唉。”
“那育马呢?”温特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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