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虫鸣、不再有鸟啼,完全沉默下来的森林杀机四伏。
因此远处那一连串马蹄声就显得特别突兀。
营墙上的士兵架起火枪,指着蹄声传来的方向,手指就停留在发射杆上。
阴燃的火绳忽明忽暗,火枪手紧绷的下颚也若隐若现,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三名骑手冲破夜幕,直直朝着营门驰来。
看到为首者的黑甲银马,营墙上的军士立即大喊:“别开枪!是蒙塔涅百夫长!”
营墙上响起一片喘气声,火枪手纷纷扣上药池盖、解下火绳、靠墙放好火枪,重新回到待命姿态。
“开门!”
“嘎吱……嘎吱……”
沉重的木闸缓缓升起,三名骑手刚刚进入门洞,立刻又轰然落下。
两名骑手各自去歇马,为首的骑手径直走进指挥所。
指挥所很冷清,里面只有寥寥数人。
“如何?”罗伯特中校撑着下巴、盯着地图,头也不抬地问。
“我出桥林先往北,再往西,至少跑了两公里才碰到敌人轻骑。”温特斯取下头盔,在地图上指出大致范围:“桥林里没发现赫德人的踪影,连个兔子也没有。”
蛮子不像要对桥林营地发动进攻——至少不会从北面进攻,这是温特斯亲自带队侦察得出的结论。
又有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声音从军帐外传来。
“瓦尔加少尉回来了。”卫兵进来通报。
不多时,向南侦察的瓦尔加走进帐篷。
“南边打起来了。”瓦尔加顾不得划礼,直截了当地汇报:“北高地能听见喊杀声,南高地那边也隐约能看到火光。大营暂时没事。”
“大桥那边怎么样?”罗伯特中校问。
“毁了一半。”瓦尔加回答:“工兵在抢修剩下的一半。”
帕拉图侦骑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很小的范围内,战场变成一团迷雾,没人知道白狮究竟有什么盘算。
防守虽然拥有战术优势,但是作为代价,敌人也拿到了主动权。
军帐内变得安静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没什么奇怪的。”见下属都不说话,罗伯特中校开口道:“亚辛这泡尿憋了十几天,也该痛快痛快了。”
这个比喻太过粗俗,粗俗到不该从罗伯特中校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士嘴里说出来。
有人发出几声附和的笑,但温特斯没能体会到领导的幽默感,他受到的惊吓其实更多一些。
“蛮子有大动作,无外乎两个原因。要么他们的援兵来了,要么我们的援兵快来了。是好是坏,总之这几日就要见分晓。”中校轻描淡写地说:“各自回去休息吧,总得吃好睡好才有力气打仗。”
中校安排了轮值顺序,众军官就此散会。
这一夜,所有人都是在紧张和警惕中度过。
值夜的士兵使劲地睁大眼睛,他们既想从漆黑的树林线之后发现敌人的踪迹,又不想看到敌人。
不值夜的士兵也睡不踏实,大多数人连盔甲都没脱,将就着入眠。
陆陆续续有阿尔帕德部骑兵回到桥林营地,身上大多带着伤。
一问战况,这些人也讲不清楚,他们都是在混战中与大部队失散。
多数人前一秒还在挥舞军刀、左冲右砍,下一秒猛然发现身旁没了敌人、也没了战友,于是便朝着最近的友军靠拢过来。
不能责怪他们,大部分夜战就是这样:双方撞上,稀里糊涂厮杀一阵,各自扔下伤兵、尸体撤退。
这种情况,有备而来的一方总是更有优势。
一个一个问下来,罗伯特中校对于阿尔帕德部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
显然,阿尔帕德率领的骑兵遭遇敌人拦截。
双方拼杀一阵,应当是蛮子被击退——否则回来的就不只是零散伤兵。
而阿尔帕德将军则带着骑兵大部队继续沿着河岸往北去了。
罗伯特中校下令收容失散骑兵,并安排人手煮水融盐,给伤员处理伤口。
随着时间推移,返回桥林营地的失散伤兵越来越多,还有几个军官是失去意识被战马驮了回来。
罗伯特中校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详实:在上游放排的赫德人已被击溃,阿尔帕德继续挥师向北,遭遇的赫德骑兵也越来越多。
帕拉图骑兵的凶狠突击以一场将天空烧得炽红的大火宣告结束。
浓烟直插云霄,连罗伯特中校放出去的哨探都看得清楚。
在此之前,阿尔帕德带兵把大桥方圆五十里除桥林之外的树都烧得精光。
从结果来看,五十里的范围太保守,也小瞧了白狮。
这一次,阿尔帕德应该是打到了更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为阿尔帕德的胜利欢欣鼓舞时,温特斯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太顺利了。
并非只有温特斯一人不安,罗伯特中校同样心怀忧虑——只是中校掩饰的很好。
得知北方有浓烟冲天的同一时间,罗伯特中校下令桥林营地整军备战。
桥林营地的部队被分为两部分:“能出击的”和“不能出击的”。
温特斯的百人队因为战力较强,被划到出击部队一侧。
两个“悲观”军官的预感很快成真。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头盔都失掉的传令骑兵带来阿尔帕德的戒指和口信:桥林营地守军前出接应。
“这会不会是假的?”瓦尔加少尉反对主动出击:“阿尔帕德将军会向我们求援?”
先将守军骗出坚固的营地,再聚而歼之。这套东西已经被蛮子用烂了,不由得帕拉图人不防。
“查验过,戒指是真的,人也是真的。”罗伯特中校终结一切讨论:“阿尔帕德应该真的遇到了难题。”
带着三天的干粮、一天的饮水,不携带任何辎重马车,罗伯特中校带领一千两百名士兵轻装出击。
温特斯也在其中。
……
走走走,迈开步子,不停地走。
四周起初只有零星的赫德轻骑,他们的胆子就像麻雀一样小,稍微受到惊吓就会望风而逃。
越往前走,罗伯特部周围聚集的蛮子便越多。
蛮子的胆量随着人数而暴增,一两骑时他们只会远远窥探,十几骑时他们就敢肆无忌惮地抵近观察。
强运打着响鼻,温特斯轻轻摩挲它的颈侧。
马儿焦虑时会打响鼻,兴奋时也会打响鼻,只有亲密的骑者才能区分其中的微妙差异。
“别急,小家伙。”温特斯扣上头盔,拉起喉甲、放下护面:“别急。”
八个小时之后,阿尔帕德部与罗伯特部终于汇合。
蛮骑败退,但帕拉图人也只是惨胜。
温特斯看到了狼镇杜萨克,原来杰士卡大队的骑兵昨夜也随阿尔帕德出战。
他没见到安德烈和巴德。
“安德烈!巴德!”温特斯发疯般在伤员中翻找,见人就问:“看到巴德少尉了吗?切利尼少尉呢?”
没人能给他答案。
人皆喧嚷、马尽嘶鸣,温特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后面,我好像在看见了切利尼少尉。”有士兵低声提了一句。
温特斯跃上马背,奔向队列后方。
他没看到安德烈,但他看到了安德烈那匹极为雄健的黑马。
那匹马他绝对不会认错,因为那是特尔敦冠军的战马,战后在河畔被发现。
按照规矩温特斯阵战特尔敦冠军,这匹马就归他,但他又转手送给安德烈。
看到那匹黑马,再定睛一瞧,牵着缰绳的脏兮兮马夫不正是安德烈亚·切利尼?
温特斯跳下马鞍,箭步冲了过去,紧紧抓住安德烈的肩膀。先是想哭,看到安德烈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大笑。
温特斯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安德烈。
后者华丽的骠骑兵军装已经被烤得发焦,流苏穗子都被烧得精光。
他的熊皮制帽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会正戴着一顶他“宁死也不会戴”的破针线帽子——看起来还是保暖更重要。
温特斯的下颌上有点胡茬,那是因为他懒得剃。
而安德烈为了漂亮,特意蓄了很精致的胡须,每日都要费心打理。
现在那些胡须也不见了,准确来说是被烧得蜷缩焦黑。
安德烈的脸上更是抹得不成样子,好似用煤洗过脸一般。
反差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温特斯第一眼竟然没人出那“马夫”就是安德烈。
“你怎么来了?”安德烈先是被吓了一跳,认出眼前是谁之后也高兴极了。
“来接应你们!”温特斯急忙问:“巴德呢?”
安德烈脸色一灰,指了指黑马拖拽的简易爬犁,低声说:“在后面。”
黑马拖着一架用树枝和皮带绑成的简陋爬犁。巴德躺在爬犁上,头上胡乱缠着带血净布,一动也不动。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温特斯眼前发黑,几乎快要站不稳。
“没死!”安德烈也发现不对头:“没死!”
温特斯顾不得其他——虽然他真的很想狠狠给安德烈一拳——立即检查巴德的情况。
巴德还有气,但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身上的其他伤势都不致命,那就只剩下头上的伤。
“头上挨了一锤。”安德烈越想越难过:“头盔都给打凹了。”
“活着就好。”温特斯小心翼翼用衣服固定住巴德的脖颈:“还活着就好。”
安德烈蹲到地上,痛苦地抓着头发:“咱们……这算是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
“我们应该逃,从一开始我们就该逃。我们如果那个时候下定决心逃回维内塔,我们现在……”
“不,你给我听好!”温特斯粗暴地拽起安德烈,他紧盯着后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过去怎么样都不重要了。现在,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要为帕拉图人打赢这场仗。只有如此,我们才有机会活下去。”
……
赫德人的援军是真的来了。
因为蛮子不遗余力地告知帕拉图人这件事。
得到援兵的赫德人军心大振,他们在南、北高地前方排兵布阵,诸部首领恨不得让帕拉图人走下来一个一个数清人头。
这当然是一种心理战术,简单粗暴到极点。
但它也确实有效,因为最执拗的帕拉图人也无法再否认:蛮子的援军真的来了。
至于帕拉图人的援军?暂时没有他们的消息。
白狮烧了三分之二桥林,阿尔帕德也一把火将白狮的木材来源焚成灰烬。
树木在荒原上的繁衍生息殊为不易,一片森林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和种种机缘巧合才能长成,不过毁灭它们可就容易多了。
阿尔帕德放的那把火,整整烧了两天一夜。
白狮如果再想搞到木头,那就得去百公里之外了。
但是帕拉图人也为此伤亡惨重:半数骑兵中队被打得失去作战能力,几乎没有人身上不带伤;长途奔袭,战马的损失比人员的损失还要大。
据说阿尔帕德已经将各骑兵中队军旗和第五军团鹰旗送走。
还能继续战斗的骑兵被整编为九个骑兵中队——这还是军团建立以来的头一遭。
辅兵可以随意打散重整,但是对于拥有更强烈归属感、荣誉感的常备军而言,打散重整就等于一个荣誉集体被毁灭。
帕拉图人开始收缩兵力,桥林营地也收到撤离命令。
各伐木队把能用的树木尽数砍伐,余下的灌木、小树被付之一炬。
随后罗伯特中校带领众人拆毁桥林营地,退至大营。
温特斯的队伍又回到杰士卡大队,巴德的百人队现在交由他和梅森兼领。
巴德恢复了意识,但却又开始发烧。
卡曼神父检查之后,判断巴德的颅骨出现了线性骨折,他的医嘱很简短:静养。
帕拉图全军收缩至南高地、北高地、大营三处营寨内。
塞克勒和阿尔帕德也知道现在指望不了辅兵,所以三处营寨都由常备军负责防守。
辅兵全部投入到筑桥中,杰士卡大队也被调给筑桥总部。
白狮的火筏子将原本长度已经超过一百一十米的大桥被毁得只剩下不到五十米,残存的桥桩也需要重新加固。
帕拉图人已经被逼上绝路,几乎是不分昼夜地抢修旧桥桩、重插新桥桩。
与此同时,白狮也对南北高地上的堡垒发起进攻。
山上在攻城、山下在建桥。建桥的人能听到山坡上的厮杀声、山坡上的人也能听到打桩声。
帕拉图人心中的煎熬难以言表。
已经来不及再一步一步修建桥桩、桥梁、桥面了,工兵军官急中生智,提出“不架桥梁,直接用桥桩固定浮箱、木筏,造[浮桥]”的思路,并被立刻采纳。
帕拉图工兵不再架梁。
他们打下木桩之后,就直接把浮箱、筏子、小船固定在木桩上。再铺上简陋的木板,也能勉强走人。
筑桥速度得以大大提升。
而山坡上的攻防战再次验证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其他东西人类都学得很慢,唯独杀戮技巧学得最快。
帕拉图人绝对不曾想到白狮从他们身上学走了什么。
帕拉图人对边黎城墙进行了三次爆破,蛮子现在竟然照葫芦画瓢,开始对帕拉图营寨进行爆破。
他们的第一次爆破不出意外放了烟花。
第二次也是。
第三次也是。
最开始,帕拉图士兵还在嘲笑蛮子,但很快就没有人能笑出来了。
随着一次又一次实践和改进,赫德人逐渐掌握到诀窍,爆破威力也越来越大。
蛮子对军事技术的吸收速度,快到令帕拉图人心生恐惧。
军事技术的扩散,比单纯的武器流通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帕拉图人,都不会再质疑帕拉图过去三十年的扼杀战略。他们只会懊悔,为什么没有更用力地扼住白狮的咽喉。
几乎每天都会响起的爆破声就是最好的鞭子,狠狠抽在帕拉图工兵、辅兵的脊背上,鞭策他们拿出十二分力气。
大桥的进展神速,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再次越过河心。
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维内塔人、帕拉图人、地域歧视、门户之见,所有人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打输这一仗,谁也活不成。
温特斯同样有仿佛被利刃抵住后背的危机感,所以他就和军衔最低微的下等兵一样,拿起斧头拼命干活。
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事情——巴德退了烧。
卡曼神父守了巴德一晚,第二天早上巴德便神奇退了烧。只是因为大量失血,他依然很虚弱,还需要静养。
眼看桥桩距离河对岸已经不到五十米,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伴随着震天的爆破声,成吨的泥土夹杂着人体碎块飞上了天。
大营就像下了一场泥雨,带血的污泥甚至飞到正在锯木头的温特斯的脚边。
温特斯看到:先是一个人从南高地逃向大营,随后是两个人,最后成群结队的溃兵从山坡跑下来。
就算是督战队也无法阻止这场溃败。
温特斯没说话,他在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继续埋头锯木头。
上午,南高地营寨被攻破。
下午,蛮子就把大炮推上南高地,轰击大桥。
晚上,杰士卡中校、温特斯、安德烈被召集到军团总部开会。
拉斯洛上校、罗伯特中校及他们手下还活着的百夫长也在。
拉斯洛上校依旧像死人一样平静。
罗伯特中校的脸颊被重箭射了个对穿,牙齿被打掉三颗,伤口用棉线缝着。
他没法说话,对着温特斯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被剃光头发、左臂绑红布的百夫长——是死囚营的军官。
这就是帕拉图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所有部队。
塞克勒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告知在场所有军官:“夺回南高地堡垒,今天晚上。胜则活,不胜则死。”
……
黑暗之中,蒙塔涅百人队已经集结完毕。
借着黯淡的月光,温特斯一个一个看过他的战士。
这里面有他从狼镇带出来的子弟兵,还有黑水镇、圣克镇补充进来的小伙子,还有其他新垦地出身的农夫、佃户。
他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认出每一个人的面庞。
这场战斗、战役乃至战争已经进入到决生死的时刻。
温特斯不需要多说什么,他信任他们,他们也信任他。
温特斯的眼睛发酸,但是泪水在眼眶打转,最后也顽强地没有流淌下来。
“退散吧,黑夜。坠落吧,星辰。”温特斯的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他缓缓念诵:“黎明时分,我们必将得胜!”
寒风拂过每个人的衣角,冥河沉默地流淌着。
温特斯第一个走入黑夜:“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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