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席卷桥林之后,温特斯砍木头都省事许多。

    原本郁郁葱葱的林地,如今被烧得满目焦黑。

    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般的光秃树干,孤独地伫立在泥炭上。

    温特斯带人将表层被烧焦的大树伐倒拉走,不堪用的过火木则拿回去当柴烧。

    之后的数日间,赫德人故技重施,三番五次纵火想把剩下的林地也烧光。

    有道是“愚弄我一次,你的耻辱;愚弄我两次,我的耻辱;愚弄我三次,你我共同的耻辱”,赫德人显然不知道这句话。

    帕拉图人吃过大亏,已经长了心眼。

    伐木队不再盲目地“砍到哪里算哪里”,而是先在林中开辟出数条纵横交错的防火带。

    就这样,桥林残存的部分被防火带分割成一块块小区域。

    即便赫德人纵火,一次能烧毁的森林也有限。

    防火带也是道路,骑兵可以经由防火带在林间快速支援。

    同时因为桥林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而且还在“与日俱小”,需要防守的区域也随之收缩。

    赫德人不仅没能再引燃一场大火,反倒被罗伯特中校在林外伏击,死伤不少带着火种和助燃物的诸部轻骑。

    总而言之,这几日是温特斯难得的轻松时光。

    他无需参与作战,只要每天带人出去砍树就好。

    夏尔把他的毛毯捡了回来。毯子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令温特斯有些难过。

    那可是离开狼镇时米切尔夫人给他带上的,一条顶好的厚呢子毛毯。

    为了避免被冻死,温特斯向后勤部申领一条新毛毯。

    结果后勤部给他发下来一床校官特供的鸭绒被,倒算是因祸得福。

    因为桥林被分割成一块块小区域,林中动物的活动范围日益受限。

    砍树工作间隙,温特斯带领麾下民兵给桥林里的兔子、野鸡、獐子之类的东西来了一次“大团圆”。

    简单来说就是一部分人拉成圈往外哄赶,其他人扎成口袋阵等着,有点像围猎。

    虽然分到每人手上的肉不算多,但温特斯倒是乐此不疲。

    另外,作为最先示警的功臣,军团给强运特批每天四枚鸡蛋。

    鸡蛋都是随军携带的母鸡下的,殊为珍贵,连温特斯也没有这个待遇。

    而提出[以火攻火]策略的老拉洛则得到一匹棒极了的战马。

    杜萨克小伙子们都嫉妒到眼红,但老拉洛却不是很高兴。

    温特斯看出拉洛有些强颜欢笑,便去问他缘由。

    反复询问之后,老拉洛终于坦露心声:“大人,不是我不识抬举。俺是庄稼汉,要战马有啥用呢?它要吃料、又要照顾,我都养不起它。”

    温特斯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一时脑热,确实考虑欠妥。

    老拉洛犹犹豫豫地问:“要不然……您给我换一头骡子成不成?”

    “给你的战马,换五匹骡子都绰绰有余!”温特斯抚掌大笑:“我本想给你换两匹能拉犁的重挽马。可是我又一想,挽马也要吃料。那就换成两匹骡子,多出来的价值折成杜卡特。”

    安格鲁又去到马车队,给拉洛挑了一匹结实、漂亮的铁青色骡子。

    安格鲁挑的骡子体魄健壮,口青劲大,毛色光亮顺滑如同绸缎。大腿、臀部摸起来结结实实的。

    拉洛的同乡看见这漂亮的大牲口都赞不绝口,老拉洛本人更是宝贝得不得了。

    不过只有一匹,因为车马队的运力也紧张,没有多少备用的挽兽。

    剩下的钱,温特斯的折成杜卡特金币,私下交给老拉洛。

    他这次想得仔细:一匹骡子尚在“羡慕”的区间,倘若再加上钱,那可就要进入到“嫉妒”的范围了。

    “金币都在缝在腰带里。”军帐内只有两人,温特斯把腰带交给拉洛:“除了重量有差异,外观看不出来。”

    拉洛连声称谢,小心翼翼地收好腰带。

    老拉洛年纪至少是温特斯的两倍,手上满是茧子,是很老成稳重的人。

    温特斯本不该多言,可他想起那些将血汗钱挥霍在热沃丹的狼镇人,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别去赌……也别花在女人肚皮上。带回去,带给你家人,哪怕买几身新衣裳也好。”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叮嘱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这幅景象殊为滑稽荒诞。

    但是温特斯言辞恳切、发自肺腑,老拉洛也重重地点头:“请放心,百夫长。”

    ……

    温特斯这几日过得轻松,塞克勒和阿尔帕德过得可就不是很安稳。

    赫德人不再尝试火攻,但是对于帕拉图军队的骚扰并未就此罢休,反倒愈演愈烈。

    零星的赫德轻骑,深更半夜跑到帕拉图营寨附近鸣枪、吹号角、放冷箭,令帕拉图人烦不胜烦。

    哨兵敲钟示警,赫德人转头就跑。哨兵不敲警钟,赫德人就没完没了。

    塞克勒在营寨外设伏、安排骠骑值夜,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因为白狮很乐意与帕拉图人进行小规模交战,更乐意用这种方式消耗帕拉图人的锐气。

    今晚打杀一通,明天白狮换一家部落继续来。

    到最后塞克勒生气地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

    于是南北高地的帕拉图守军埋头加固营寨,对于前来骚扰的赫德轻骑不予理会。

    帕拉图人拒不出战,赫德人就变本加厉。

    最过分的一次,几个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燃起篝火,一边烤肉、一边唱歌跳舞。

    瑞德修士听说此事,哂笑着问温特斯:“下一次是不是要送几件女人衣服过来了?”

    温特斯没理解其中奥妙,老老实实回答:“赫德人的衣服不分男女,样式都差不多。”

    老神棍讨了个没趣,叹息着踱步走开。

    面对赫德人的轮番挑衅,士兵和基层军官都气得牙根直痒痒。

    塞克勒将军倒是有定力,他命令各寨守军挖掘三道壕沟,将南高地、北高地与河岸之间的区域围起来,摆明姿态要当刺猬。

    明知帕拉图人不会出击,白狮仍旧每日派人骚扰挑衅。

    因为通过这种方式,赫德诸部的信心正逐渐从无名谷之战的惨败中恢复。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遛马,帕拉图人干看着。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撒尿,帕拉图人继续看着。

    赫德人在火枪射程之外摔跤,帕拉图人还是看着——不过看得蛮开心。

    于是赫德人叫停了摔跤比赛,改换成其他更具侮辱性的活动项目。

    梅森中尉天天唉声叹气,后悔没带上大炮,“否则也不会受这个气”。

    杰士卡中校倒是提出一个方案:在营寨五十米外修筑墩堡,拣选猎户出身的士兵驻守;并且集中全军的线膛枪,交给猎户们使用。

    五十米在普通火绳枪的有效杀伤范围内,营墙上的火枪手可以为墩堡提供支援。

    线膛枪的潜力,杰士卡中校也看在眼里。

    不过由于这种枪造价不菲,目前都是在军官和富裕人家手里当狩猎玩具。

    除此之外,只有猎户为生计所迫会花大价钱购置一杆。

    试试总比干瞪眼强,塞克勒同意了杰士卡中校的方案。

    将军拍板,其他军官只得交出他们的宝贝猎枪,连温特斯那杆双筒短管枪也被收走。

    帕拉图人有一种普遍的攀比心理,佩枪自然也追求华美。军官的线膛枪都是精雕细琢,枪身上的装饰比火枪本身还要贵。

    就这样交给大头兵使用,各级军官都好大不情愿。

    杰士卡中校无形中又不知得罪多少同僚,但是他的办法立竿见影。

    线膛枪射手已经能对百米内的目标造成有效威胁——虽然做不到一枪一个。

    一枪打不中,就两枪、三枪……

    连续被打死、打伤十几个人之后,赫德人不敢再肆无忌惮。

    在此之前,赫德人甚至跑到离营墙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挑衅示威。

    自从线膛枪射手发挥作用,赫德人统统退到两百米开外。

    只是夜间的情况依旧令人恼火。

    因为墩台防御能力有限,很容易被摸掉,所以线膛枪射手晚上会撤回营寨。

    赫德人白天不敢放肆,太阳落山以后就加倍折腾。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低烈度的战斗一直没停过。

    糟心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让帕拉图人感到宽慰:由于双桥大营的木料供应稳定,大桥的进度令人十分满意。

    桥桩以每天至少十米的速度向河对岸延伸,已经越过河心。

    河对岸的赫德人也是绞尽脑汁想要破坏大桥。

    赫德人的思维方式直白到极点:重箭射不到?那我就换轻箭。

    于是他们赶制了一批骨箭头、细木杆的轻矢,朝着帕拉图人搭弓放箭。

    箭矢变轻,射程是远了一些,但是威力也更弱,而且受风的影响更严重。

    赫德人逆风射了上百支轻箭,命中率令人发指。

    侥幸命中的箭矢,落在帕拉图人身上也不痛不痒。

    威力不够?那我用更强的弓。

    于是便用三把重弓钉成一床弩,抬到河岸朝打桩船射击。

    如果用的是特制重弓,或许还能对打桩船造成威胁。

    可赫德人的床弩用的只是普通角弓,而帕拉图打桩船又异常笨重,箭射到上面就像挠痒痒。

    对岸的赫德人又给箭矢裹上树脂,试图点燃打桩船。

    还是失败,火起得还没有帕拉图人灭得快。

    射了半天,船没事、桥没事,赫德人的“床弩”崩了,打伤好几个人。

    绝望的赫德人又推出一架牵引式抛石机,四十几个人扯着梢杆,朝着水面上的大桥与木筏抛掷人头大小的石块。

    这次是真的威胁到了帕拉图人。

    人头大小的石头打不沉木筏,却能杀伤人员。

    但是,当赫德人推出抛石机的时候,大桥距离河对岸已经不足一百米。

    塞克勒直接派遣火枪手和线膛枪手上桥,与河对岸的赫德人对射。

    而赫德人的器械还是老毛病——粗造滥制、不堪久用。

    木筏没打沉、桥桩也没打坏,抛石机自己解体了……

    操纵抛石机的赫德人尴尬散去,双方就这样又结束了一天的战斗。

    温特斯在河岸观战,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

    观战算是军队传统娱乐活动之一,不执勤的军官来河岸观战的不少。

    众军官交流时,大多认同这样一个观点:越靠近对岸,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今日赫德人能推出一架抛石机,明天就能推出五架、十架;最后的抢滩突破,恐怕不会轻松。

    在场都是帕拉图籍学长、前辈,温特斯不愿插话,躲在后边做洗耳恭听状——他其实很认生。

    回桥林营地的路上,罗伯特中校随口问道:“温特斯,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在熟悉的上级面前,温特斯就没那么拘谨。

    他捋着强运的鬃毛,回答:“我觉得大家太高看对岸的赫德人了。大桥再往前推五十米,对岸的赫德人恐怕就要撒丫子跑了。”

    “怎么说?”罗伯特中校来了兴趣。

    随行的其他几位军官也竖起耳朵,他们都知道身旁的小学弟和对岸的赫德人交过手。

    温特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解释道:“对岸的赫德人,其实是许多小部落拼凑出的杂牌军。战力远远不如赤河部、特尔敦部、苏兹部这些大部落的嫡系人马,很容易散架。”

    思维敏捷的同僚已经明白温特斯想说什么,罗伯特中校轻拍了一下大腿。

    “他们在帕拉图走了一遭,抢得盆满钵满。白狮能让他们留在河对岸,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这说明白狮在他们心目中很有威信,可是呢……”温特斯给强运编了一束小辫,笑道:“也就这样了。”

    温特斯去往边黎的时候,阿拉里克[暴雨雄鹰]把他几乎逼到绝境。

    但如果是现在的杰士卡大队据守冥河大营,温特斯自信能把阿拉里克的千夫队打到哭爹喊娘。

    再迟钝的同僚此刻也反应过来:

    西岸的本方军队一心想打回家;

    而对岸的赫德人已经抢够本,战斗意志比起去帕拉图时都大大不如。

    只要大桥能搭到对岸,剩下的事情应该不会太难。

    回到桥林大营,温特斯照例吃晚餐、巡视营区、写信——他其实已经把写信当成写日记。

    每日用裂解术炸树,施法者训练也都省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钻进鸭绒被之中。

    “鸭绒被哪里都好。”温特斯遗憾地想:“可还是不如我那条旧毛毯舒服。”

    ……

    蹄声滚滚如雷霆。

    还有急促的钟声。

    温特斯一骨碌跳下行军榻,伸手去抓佩剑。

    “是做梦吗?”他缓缓转头,试图辨别马蹄声方向。

    不是做梦!真的是蹄声!

    温特斯怒骂一声,冲出军帐大吼:“敌袭!”

    这声怒吼的威力接近爆音术,震得他自己头晕目眩。

    士兵们连滚带爬离开帐篷,开始武装。

    夏尔和海因里希急急忙忙跑过来,给温特斯着甲。

    “[含混不清的脏话]!”温特斯气不打一处来:“就是不能睡个安稳觉是吧?!”

    “反了!反了!”夏尔急得大喊:“武装衣穿反了!”

    温特斯本来还在生气,突然笑得肚子痛:“我说怎么像被扼住咽喉……”

    沉默寡言的海因里希突然开口:“长官,马蹄声好像是从大营来的。”

    温特斯悚然,寒毛直竖:“没错……是大营过来的……”

    三下五除二穿好盔甲,温特斯大步奔向他的营区。

    夏尔去牵马,而海因里希打起军旗紧随百夫长。

    马蹄声绕营而过。

    绿盔缨的传令骑兵冲入桥林营地,在主干道上纵马狂奔,大喊:“阿尔帕德将军有令!能骑马的都跟上!阿尔帕德……”

    听到传令骑兵的话,温特斯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才某一个瞬间,他还以为是大营被攻破了。

    火盆接连被点燃,双桥营地正在苏醒。

    整队完毕,温特斯带着他的人马前往校场。

    蒙塔涅百人队走进校场时,校场里还没有几个人,这令温特斯稍微有一点自豪。

    见到相熟的瓦尔加少尉,温特斯赶紧过去问:“班长,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瓦尔加少尉划了个礼,面露苦笑。

    一骑冲入校场,是罗伯特中校。

    “在场的百夫长!”罗伯特中校喝令:“都跟我来!”

    言罢,中校疾驰而出。

    温特斯和瓦尔加对视一眼,打马跟上。

    罗伯特中校也不说话,领着几人冲出桥林大营。

    夜晚认不得方向,温特斯能依稀感觉是在往河岸方向去。

    温特斯担心强运折蹄,便稍稍放慢速度,所以落在最后面。

    不等抵达河岸,借着银色的月光,透过稀疏树影,他看到河水中有东西在翻滚。

    “火船!不,不是船!那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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