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两个男人还在铁匠铺里忙碌。
老铁匠米沙夹持红热的铁坯,年轻铁匠贝里昂抡着铁锤。二人在墙上的影子跟随火光跃动,好像是某种特殊的舞蹈。
铁坯每被贝里昂锻打一次,米沙都会恰当地调整角度。两名铁匠配合无间,很快一根略带弧度的剑格从铁坯中脱胎而出。
米沙把成型的剑格丢进了油桶里,招呼助手准备剑柄。
贝里昂回到铁匠铺后屋取出一根木柄,料子是手感良好、富有弹性的栎木边材,已经提前按使用者的手型加工成了合适的剑柄。
刻着螺旋凹槽的剑柄被贝里昂用乳白色的魟鱼皮紧紧包住,并用鱼鳔做成的胶粘合。
确认粘牢后,青年铁匠把一罐黑色油墨放在锻炉旁煨热,开始给剑柄上漆。
对于在一旁观看的温特斯而言,两位铁匠之前的工作虽然有趣,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当蘸着黑墨的毛刷碰到魟鱼皮时,他被惊艳到了。
在黑漆的作用下,原本平平无奇的鱼皮上显现出精致而细密的纹理,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抚摸。黑墨竟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之笔。
更绝的还在后面,完成上漆、烘干的两道工序的贝里昂又取出一盘银丝。
年轻铁匠把银丝一端固定在剑柄尾部后,开始顺着凹槽把银丝裹缠在剑柄上。很快黑色的皮革就被银色的细线分割成了等距的小段。
没有用到黄金,没有镶嵌珠宝。但在温特斯看来,这副剑柄之精美不亚于任何王公贵族腰畔的佩剑。
黑色的鱼皮和亮色的银丝相互映衬,不仅精致,而且实用。这种简约大方之美,倒是让那些珠光宝气的仪仗剑显得庸俗不堪。
不光是温特斯的眼睛离不开年轻铁匠的双手,就连旁边的老铁匠米沙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记忆中的某扇门被猛然推开,温特斯一下子想起在哪里曾见过类似的工艺,或者说是风格、审美。
是在一把差点夺取他性命的匕首上——索菲亚那把匕首的柄和这剑柄何其相似。
缠银工序很快完成,剩下的收尾工作便很简单,只要把各部分零件装到剑条上就可以交付。但似乎对于年轻铁匠而言,这些还不算完工。
简单固定好剑格、剑柄和配重球后,贝里昂把剑交给温特斯,简短地说:“您先试试。”
这是一柄单手佩剑,就是前些日子温特斯订购的武器之一。剑条是米沙托人从郡治热沃丹市买回来的现成品,行脚商一去一回足足花了小半个月时间。
结果佩剑的温特斯把剑尖杵在地面向下按压,剑身受力发生形变,朝着侧面弯曲成一条弧线。松手,剑身自然回弹。
少尉眯起眼打量,佩剑仍然笔直,没有出现变形。
他又在试剑的球形铁砧上劈砍了几次。劈砍的力量逐渐增加,但佩剑仍然坚挺,没有发生任何正面弯折、断裂。
温特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杜萨克铁匠米沙感慨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钢堡的成品剑条可是比我的活儿强太多,我打的剑要是这样试早就折了。比不了,真的比不了。”
“这些剑条回过火,韧性好一些。”年轻铁匠简单地说了一句。
温特斯又空挥了几次,鱼皮银线的剑柄手感极佳。可以很舒服地握着但又不觉得硌手,凹槽还可以把排出汗液让剑柄不至于变得湿滑。
“重心有点靠后,再往前调整一点吧,调到剑格前一尺。”温特斯把剑还了回去。
这柄单手剑现在的重心在剑格附近,但温特斯更倾向于重心靠前一些,挥砍的威力会更大。
定做武器的优点是什么都可以改,但实际上武器本身能调整的地方不多。
购买者的特殊要求更多体现在装饰上,温特斯之所以在铁匠铺也是米沙请他过来挑选装饰样式。
“您真的不需要在剑身上蚀刻什么纹饰吗?”老铁匠忍不住问。
“不用了。”温特斯笑着摇了摇头:“会损害剑身的强度吧?”
米沙连连挥手:“没关系的,影响不大。毕竟佩剑都要带点花纹才好看。”
“我喜欢朴素一点的。”
米沙遗憾地说:“蚀刻可是门技术活呢,整个郡恐怕也就贝里昂有这本事,您不试试太可惜了。唉,等您什么时候想给剑上添点花样再来吧。”
“好的。”温特斯心念一动,随口说道:“就算我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做刀剑的手艺是真不赖。”
“我一个老头子哪会做刀剑,我也就会打打农具。”米沙面带喜色,拍着年轻铁匠的肩膀说:“这娃才是真正有本事的!热沃丹的刀剑匠也比不上他。可惜是在这个小地方,要是在大城市里这娃早就发大财了。”
“您别这么说。”贝里昂小声吐出简短的话。
这名年轻的铁匠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部分时候都是闷声不响地忙手里的活儿,如果没活儿就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盯着炉火。
“不必谦虚,过分的谦虚也是自傲。凭你的手艺要是到海蓝,订单能下到明年。”温特斯又随口问道:“我还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里?贝里昂。”
“在北面。”
“帝国?”
“嗯。”
“帝国哪里?”
年轻铁匠抬起头和温特斯对视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索林根。”
“你是钢堡人吗?小贝里昂。我都不知道!”老铁匠吃了一惊:“难怪你手艺这么好,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钢堡铁匠。”
钢堡索林根的大名温特斯也略有耳闻,他笑着问:“钢堡离这里可够远的,那你怎么到帕拉图来了?”
没等年轻铁匠说话,老米沙抢先回答道:“这孩子是新教徒,在北边很不受待见。”
贝里昂点了点头。
“唉!”老米沙拍了一下大腿,有些伤感地说:“那边隔几年就要找个由头打杀新教徒。我还给老皇帝当差的时候也被命令着去干那种事。唉,那时候年轻,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下砍,唉……”
老铁匠越说越难过,年轻铁匠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轻轻摇头示意“没关系”。
温特斯多问了一句:“那还有家人跟你一起过来吗?”
“我弟弟。”
“那你兄弟不是铁匠?”
“他在本汀家当长工。”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索菲亚的那把匕首的来源,温特斯也不是特别在意。海蓝远在天边,就算打听清楚又能如何?
“请您明天来取剑。”贝里昂说。
温特斯有些惊讶:“不是已经差不多了吗?今天做不完吗?”
“剑格要抛光,配重要磨。”年轻铁匠简单解释了两句:“我连夜做,您明天来取就行。”
“抛光可是精细活,给抛光的工钱有时候比盔甲钱都贵。”老铁匠在一旁补充道:“您先回去吧,这小子肯定给您弄好。”
天色已黑,和温特斯一起离开镇上的还有老米沙。老铁匠的家在杜萨村,每天骑马往返。年轻铁匠则吃住都在铁匠铺,顺便看铺子。
……
当温特斯返回米切尔庄园时,离得很远就看到了灯火光亮。原本日落而息的米切尔庄园今夜极为热闹。
天气渐凉,这是米切尔庄园的烟草最后一次收获的时节。
在新垦地,因为气候原因烟草要分三次收获。前两次只摘取植株的部分叶片,第三次收获彻底摘取所有烟叶。
对于米切尔庄园而言,烟草收获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除了少部分用来种植粮食作物以外,米切尔家剩下的两百多公顷土地全部被用于种植烟草。
缴税、发薪、买种子……米切尔庄园的运转完全靠烟草支撑。所以烟草的收成决定这个大型庄园一整年的收入。
而收获烟叶是一个又苦又累的活,速度必须要快。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随时可能会下霜。一旦烟草被霜冻,当年的收成就算毁了。
所以当烟叶成熟时,采摘者必须争分夺秒,趁着叶子还很完美时将其收割下来。
采摘下来的烟草也必须尽快捆扎、烤干、储藏,否则也会影响质量。
所以每逢烟草收获季,米切尔家会二十四小时连轴作业。不分主人、仆人、长工、男人、女人,全都要到烟田干活。
皮埃尔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一样老老实实在烟田里掰烟叶。
正在烟田中辛苦劳作的不止米切尔庄园的人,狼镇下辖五个村的村民也有不少赶来帮忙。
除了米切尔庄园,其他种植烟草的庄园也多半是在这几日收获。
为了能招募更多人手,各庄园会给来帮手的农民开出很高的薪酬。
因此烟草收获季是狼镇农民一年中少有能挣外快的时候,各村男女老少都会倾村而出。
此时已经入夜,但烟田升起了篝火,众人还在埋头苦干。
整个收获过程分工明确。在烟田里劳作的人们把烟叶从植株上完整地掰下来,装车运往烤房。
单片的烟叶会在烤房外用细绳捆成束,挂在木架上。比起收割烟叶,捆烟更考验技巧,只有心灵手巧的女人才能胜任。
所以在烤房外干活的人里几乎见不到男性。妇女们动作极快,麻绳在指间飞舞。旁观者的目光都跟不上她们手上的动作,眨眼间就能绑好一排。
整齐挂在木架上的烟叶会被送入烤房烘干,烘烤的过程会毫不吝啬地使用大量煤炭。
到了烤房,干活的又只剩下男人。因为烤房里实在太热,作业者几乎都是赤身裸体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自然不会有女人。
但即便不穿衣服,负责烘烤烟叶的人在烤房里也只能待一小会,否则就会有窒息的风险。
温特斯看见了有趣的一幕:米切尔夫人和她的小女儿正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是带铁箍的酒桶。二人似乎是要去给烟田里工作的人们送喝的。
其他人都在忙碌,而两位女士看起来也并不擅长驭马。
皮糙肉厚的重型挽马在肆无忌惮地啃食路旁农田里的麦子,任凭米切尔母女如何抽打也丝毫没有往前走的想法。
见到此情此景,温特斯立刻上前帮忙。他其实也不会赶车,不过牵着缰绳往前走还是能做到。
到了烟田里时,米切尔家的车夫看到少尉正在牵马,赶紧跑过来接替了温特斯的工作。
米切尔夫人微笑着向温特斯道谢,米切尔小姐则几乎快把脸埋进了母亲的胳膊。
看到庄园里的众人都在辛苦劳作,温特斯突然有了一丝羞愧。
“我也来帮忙干活,不过您可要记得给我发工资。”温特斯打趣道。
“我也正有件事想拜托您。”米切尔夫人微笑说:“米切尔先生正在烤房西边,能否请您去给他当助手呢?他正用得着一位可靠的帮手。”
“当然没问题,夫人。”温特斯跨上红鬃点头致意,朝着烤房疾驰而去。
还没骑到地方,温特斯就明白了前面在干什么。
空气中飘来一股诱人的香气,是烤肉的气味。
烤烟房西面几十米外的地方,吉拉德和他的杜萨克老伙计们正在忙活着。
地面上扣着几个巨大的拱形木盖,香味和烟气从木板缝隙中飘出。
旁边一处掀开的盖子让温特斯看见了里面的构造:木盖下面是将近一米深的大土坑,土坑壁上铺着石头,底层是木头和炭火,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临时的烤炉。
看到温特斯过来,吉拉德高兴地朝他挥手:“来呀!帮把手!”
到了吉拉德身边,温特斯才理解为什么要用如此大的“烤箱”——因为这种烤箱一次性要烤一整头猪。
一整头猪从头到尾巴被劈成两扇,摊在铁架上,它走得很安详。
吉拉德在土坑中填入炭火和木头,六个男人齐心协力才把两扇猪和铁架抬到火坑上,扣上盖子。
不远处传来几声猪叫,看着草地上的血迹和木盆里装的猪下水,温特斯发现居然还是现宰现烤。
他数了一下,地上已经有了六个正在冒烟的烤坑。而不远处那个临时的猪圈里少说还有两倍于此的肉猪。
他惊讶地问:“这一次性也要烤太多了吧?”
“请人家来干活,肯定要给人家吃好的呀。”吉拉德满脸都是笑意。
老谢尔盖也在,他大笑着说:“米切尔庄园的烤猪可是远近闻名。不光是队长家,其他人家里干活的人闻到味儿也全都会跑过来,活儿都能撂下。”
“烟草收获季可是难得的节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温特斯的耳朵:“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足够多的燃料和时间,所以才能烤整头的猪。小子,你有口福了,你下一次能吃到这等美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你怎么也来了?”温特斯瞪大了眼睛看着老托钵修士。
“来吃肉啊。”
“刚才抬烤架的人里怎么没看到你?”
瑞德修士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抬不动呗。”
“行啦,我可得去睡一觉。”老谢尔盖打了个哈欠:“等一会我再来换你们。”
说完,老谢尔盖跑到不远处,找个平坦的地方躺了下来。
“睡一会?”温特斯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是要烤多久?”
吉拉德从身边的木桶里舀了一杯甜酒递给少尉:“十来个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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