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戴着一顶大帽子,低着头走进了给军官们拴马的马棚。一路打听着温特斯·蒙塔涅这个名字,被指引到了温特斯的身边。
温特斯并不认识这张脸,可来人却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姓氏。
“您就是蒙塔涅先生?”
“我认识你吗?”温特斯警惕了起来。
“俺是本威努托的朋友,俺替他捎来一句口信。”
听到本威努托的名字,温特斯赶紧把来人领到马棚外的无人处。
按瘸子的说法一伙蒙塔人正在挖地三尺寻找本威,可这位朋友却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报出了本威的名字。
“什么口信,说吧。”温特斯忍不住提醒对方:“有人在找你的朋友,不要随便提到他的名字。如果被有心人听到这个名字,跟着你就能找到他。”
“不会得,蒙塔人哪有这么厉害。俺帮着捎递了好多信,从来没出过差错。”这位本威努托的信使认为自己经验丰富,对温特斯的提醒颇不以为然。
看到信使不以为然的笑容,温特斯在心中怒吼:“瓦恩人就是一点守密意识都没有!”
这世上有数不清的瞒天过海的军事行动骗过了敌人的探子和斥候,却最终因为牧羊人、砍柴人的通风报信而功亏一篑。
绝对不要瞧不起群众的情报能力,这是温特斯在战史课上学到的重要内容。
但和这位信使说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温特斯直接问:“他让你捎给我什么消息?”
“本威说他现在很好,很安全,要你不必担心他。等风波过去了他再找你。”
“他现在住在哪?”温特斯心思一动。
信使不假思索地回答:“就住在俺家呀。”
……
两个小时后,城郊的一个小村庄边缘的一个小院里,本威努托正在劈柴。
他的上衣挂在了一旁,光着膀子,上半身皮肤因为常年在码头干活被晒得黝黑。他不胖,也没有那种很壮实的腱子肉,整个人看起来精瘦。但当他抡起斧子时,旁人才能从他身上显现出的盘虬卧龙的筋肉中看出这副身体蕴含着的力量。
本威负责抡斧子,手起斧落,一劈两断。另一名小男孩负责把锯好的木头摆在桩子上。两个人分工明确,配合娴熟,劈好的木柴已经在房檐下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墙。
“本威,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院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传来了这座小院的主人高兴的声音。
跟在这位信使身后,温特斯牵着马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本威的惊讶难以言表。
温特斯大步走上去就是一个熊抱:“说来话长。”
本威的信使兼这座小院的所有者热情地招呼家里的婆娘给温特斯准备吃喝,瓦恩人虽然不善于密谋,但却慷慨好客,忠于家庭和朋友。
这座小村庄里的居民大半二十多年前都是躲避战乱逃到维内塔的瓦恩人,也难怪本威努托会躲在这里。
“就你一个人在这?”温特斯问道。这个小院子怎么看都住不下本威一大家子人。
“我和我弟弟住在这。”本威给温特斯搬了一个凳子,平淡地说:“老人们都送去外地亲戚家了。”
两个人坐在了小院角落的树荫下,院子的主人把儿子叫进了屋里善意地回避,房前的院子里只留温特斯和本威两个人。
昨晚刚下了雨,太阳出来后积水被一点点晒干,屋外就像蒸笼一样湿热。斑驳的树影下,本威抱着个大罐子给温特斯倒水喝。
“你这里其实一点也不安全,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但也是个很糟糕的信使,他太不小心了,你的仇家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你。”温特斯开门见山。
没有什么时间寒暄,温特斯从军官的角度检查了一遍这个小院的防卫措施:“这个院子院墙太矮,还是在这个村子的边缘,而且连条狗也没有。晚上有人摸过来你和你弟怎么办?”
本威把水杯递给温特斯:“没事的,这个村子的瓦恩人都跟我家沾亲带故,只要村子里有生面孔出现我都能立刻得到消息。有他们护着,我很安全,放心吧。”
“你觉得自己越安全,实际上就越危险。”温特斯最怕本威被这种虚假的安全感所麻痹:“这个小院子不是在村子里面,而是在村子边上。如果是我带人来,快进快出,村子里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本威笑着说:“别把那些蒙塔人想得太厉害。不管是蒙塔人,还是帕拉图人,其实都和我们瓦恩人一样,就是一群有点力气的码头工人罢了。”
“你越这样想就越危险。”温特斯忧心忡忡地说。
“好好好,那我和我弟弟换个村子最里面的房子住。”本威倒不是很在意。
温特斯叹了一口气,当事人不着急,旁人急死了也没用,不过换个房子住至少会更安全些。他补充道:“最好每天都换地方住,让别人摸不清你在哪。”
“好的,好的。”本威无奈地应付着温特斯。
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只能听到院子外面小池塘里的蛤蟆咕咕地叫个不停,
“我听说码头的事情了。”还是温特斯先开了口:“什么时候在码头干活还要拉帮结派?”
本威轻轻倚在树干上看向了远方,说:“也没几年,反正我爸在码头干活的时候还没这样……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抢活。这些年涌进海蓝的人越来越多,码头的活虽苦,可是有力气就能干,所以竞争越来越激烈。恶意压价都是轻的,在巷子里把人打残也是常事。不抱团就被抱团的人欺负,逼得人不得不抱团。”
“你们是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压迫者,这种……”温特斯咬着嘴唇不知道该用哪个单词:“……团伙、组织、社团,随便怎么称呼。虽然现在只是为了不受欺负才抱团,但将来一定会变质,变成用暴力吸你们血的怪物。”
“没错,已经开始有这个苗头了。”本威自嘲地笑着说:“可是在码头被分成几块地盘后,搬运工人之间的恶意压价才被终结。不允许外人随便到码头抢活,搬运工挣到手的钱都多了。哪怕是流氓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要好呀。”
“算了,我们两个说那么远干嘛?这是海关要操心的事情,跟我又没关系。”温特斯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本威:“这次的事情你们瓦恩人想怎么收尾?你要一直躲下去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本威大笑着拍了拍温特斯肩膀:“没事,你把这事想得太严重了,这不是两国打仗。蒙塔人雷声大、雨点小,叫嚷的声音大,其实就是为了多占地盘。等这件事慢慢平息下来我就不用躲了。”
温特斯皱着眉头说:“据我所知蒙塔人可是买了不少真家伙,还买了十几枝火绳枪,他们可是动真格要报仇。”
按瘸子的说法,平时码头斗殴只用棍棒,不用开刃兵器,更不会用火枪。
码头工人又不是士兵,打架斗殴无非是抢活,不是冲着杀人去的,更不想把事情闹大。瘸子认为蒙塔人这次是来真的,而且目的也不单纯。很可能是想搞一次大的打垮其他两伙人,独占码头。
“放心吧,我们也有枪。其实拿枪出去就是吓唬人,里面都不装铅子。”本威气愤地锤了自己大腿一拳:“这些蒙塔人脑子里都有毛病!自己人死了怪到我们瓦恩人头上,还一口咬定是我家杀了他们的人,真的是……”
“呃,真的不是你和你弟弟动的手吗?”温特斯突然发现了盲点。
虽然瓦恩人不承认,但无论是瘸子、菲尔德、莫里茨还是温特斯都认为是本威和他的兄弟们动手干掉了蒙塔人的领袖。
因为……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这座城市每年要发生将近两百起凶杀案,其中仇杀占了三分之一。
仇人见面,拔剑互戳,实在是海蓝城中太常见的事情。
复仇是人类最朴素的情感,复仇文化是全人类共有的文化。虽然法律将复仇的权力收归统治阶级所有,但在遮荫山脉以南的“蛮荒之地”,血亲复仇仍然被大多数人所推崇。
本威努托为了叔叔报仇杀人,虽然触犯法律,但是海蓝城的市民依然会为他喝彩。
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前几秒钟,本威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本威的语气极其无奈:“我确实和我的弟弟们计划过替叔叔报仇,但大疤的死真的和我们没关系。唉。”
“不是你?”
“当然。”
“也不是你兄弟?”
“大疤死的那天晚上,我全家都在给叔叔守灵,肯定不是我几个弟弟干的。”
“那怎么……”
本威叹了口气:“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家为了报仇干掉了大疤。不光是那些蒙塔人,连瓦恩人们也对此坚信不疑,连我家远房亲戚都是在这么想的,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没用。”
本威没有必要对温特斯撒谎,特别是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虽然温特斯原本也认为是本威动的手,但他还是站在本威这边,本威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既然本威努托说不是他干掉了那个蒙塔人,在温特斯看来就真得不是他动的手。
“那这件事不是要变成烂账了?”
本威闷哼了一声:“其实也无所谓,就算大疤不死,我也要替叔叔报仇,一来一回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倒是给我省事了。”
“差别大了!”温特斯急了:“这件事如果扣到你头上,你少说也要被判流放。”
“这件事扣不到我头上。”本威咧嘴笑道:“我的邻居都是我的证人。正是因为没法让治安官把我起来送去审判,蒙塔人才会这么急迫想找我报仇。而且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我干的,我也绝对不会承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温特斯问:“任何事情。”
“没事,我现在什么也不缺,还不用上工,好着呢。”
温特斯看着本威的眼睛,认真郑重地说“如果那天在码头不是你救我,我已经淹死了,我欠你一条命。有任何……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朋友。”
“任何”这个词,温特斯咬的特别重。
本威明白温特斯的意思,他笑着锤了一拳温特斯的膝盖:“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谈报恩吗?你这家伙好好当你的军官去,别掺和我这点破事。说起来,我还真有个事情想拜托你。”
“你说。”
“你家那个工坊还在吗?”
“还在,我的小叔叔现在操持着。”
“能不能帮我弄一个学徒名额?”本威有些扭捏地问。
“当然可以!我来担保,我叔叔肯定答应。”温特斯拍着胸脯说。
“不是我要去当学徒,我是想让我三弟去当学徒。”本威连忙解释:“他也读了陆幼,今年结业,可惜去不了圭土城。我不想让他在码头干活,你要是能担保他去当学徒那就再好不过了。”
拥有一技之长的手工业者是这个社会里的中等收入阶层,他们靠技术赚钱,既不像农夫那样靠天吃饭,也不像商人阶层那样被诟病轻蔑。是大多数纯体力劳动者羡慕的对象。
但手工业者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在维内塔,各行各业的协会自古以来就通过缴纳大量税金垄断了一切行业的准入资格。
一个光懂得木匠活的人当不了木匠,最多只能给自己家做点家具。只有木匠行会的正式成员才能公开销售木工制品、为他人提供木工服务。
其他行业也是大抵如此。
通过这种方式,手工业者们限制了进入市场的人数,避免了过度竞争。事实上不光是手工业,商人们也通过商业行会干了同样的事情。
而想要成为一名行会正式成员,就需要先成为一名正式成员的学徒,经过五到七年的学徒期后,出徒的时候就可以带着师傅送的工具自动成为行会正式成员。
学徒期极为艰苦,因为很多工匠脾气极差,崇尚棍棒教育,动辄打骂,而且学徒还没有工钱。但这却是进入一个收入颇丰的行业的必经之路,许多人求之不得。
“要不然你也去我家的工坊吧,码头的活很伤身体,也不能干一辈子。”温特斯是真心实意在为本威着想。本威和他同龄,今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去当学徒其实并不晚。
“我就不去了。”本威淡笑着说:“学徒没工钱,我还有一大家子人呢。有我弟弟去当学徒就够了,我就是担心这小子吃不住当学徒的苦。”
“放心吧,我会拜托乔凡尼照顾你弟弟的。”温特斯想起来一件正事:“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码头栈桥被炸沉那天你也在场,对吧?”
“在场。”
“炸沉栈桥的人并不是黑袍人,而是打扮得像是码头工人,你有印象吗?”
本威冷笑着点了点头:“我当然有印象,是那伙蒙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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