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零五分,亳州小黄,一列火车缓缓驶出车站,沿着铁路向南而去,开始长达二十小时左右的旅程,要在明日凌晨四点左右抵达黄州西阳。

    列车车轮和铁轨接缝处不断撞击,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坐在一等车厢包厢内的蒋清,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今日新出版的报纸。

    数日前,有劫匪抢劫从黄州西阳开往亳州小黄的客运列车,在车上乘警和乘客的反击下,这些劫匪非死即伤,没一个跑掉。

    火车抵达小黄后,劫匪被车站方面转交官府,等候他们的,是律法的制裁。

    按照新颁布的法令,抢劫火车的歹徒,轻则流放澳州,重则斩首示众,所以这些劫匪的下场大家已经可以初步预料了。

    报社记者对于这件事的报道十分简要,寥寥百余字,就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事件、结果以及官府可能的判罚都说清楚了。

    末了,还以“编者按”的方式,向读者重申:抢劫火车,罪大恶极,官府绝不轻饶。

    蒋清放下报纸,拿起放在茶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景色,思索起来。

    作为日兴昌银行亳州分行的经理,他人脉很广,消息灵通,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三十名劫匪买票乘车,当列车即将行驶到多弯路段、速度渐渐放慢时,这些集中在五号车厢的劫匪暴起发难,先袭击并杀害被他们诱骗过来的乘警,与此同时控制车厢前后门。

    切断该车厢和其他车厢的联系,实施抢劫。

    这些劫匪的计划就是抢劫五号车厢乘客的随身钱财,然后趁着火车车速放慢就跳车逃亡,结果遭遇乘客反抗,又有扮作乘客的便装警察反击,所以阴谋破产,劫匪悉数落网。

    大家一直担心的火车劫案果然发生,引发舆论关注,有人危言耸听,说什么“世风日下”,但蒋清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迟早会发生。

    道理很简单,财帛动人心,拦路抢劫古来有之,无论交通工具怎么变,都无法让抢劫这一罪恶行当消失。

    出行的人们,无论是徒步、乘坐车马还是乘船,都面临被人抢劫甚至灭口的风险,即便这船变成火轮船、车变成火车也不可能幸免。

    当年,当火轮船开始进行航运时,就接连发生过几起大劫案,劫匪用各种办法抢劫满载货物或乘客的火轮船,有时不仅劫财,还要劫色,甚至杀人灭口。

    这样的恶性案件接连发生数起,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不过在官府的全力追缉下,双手沾满鲜血的劫匪悉数落网,被官府枭首示众。

    愈来愈完善的安保制度,加上官府毫不留情的打击,抢劫火轮船的事件越来越少,亡命之徒们意识到抢劫火轮船的代价及风险过高,不得不转变思路,由抢劫变成偷窃。

    与其结成抢劫团伙,还不如结成偷窃团伙,在火轮船上偷窃乘客财物,风险相对较小,收益却也不错。

    这就是蒋清从警察局里熟人口中听来的“贼人的心声”,毕竟大部分贼人都是求财,如果官府管制严格,他们自然就不敢铤而走险搞抢劫,而是偷窃,或者坑蒙拐骗。

    火轮船运输经历过的事情,铁路运输必然也要经历一遍,待得那些胆大妄为、抢劫火车的劫匪团伙接连倒霉,其他人自然会“改行”,由劫匪变成窃贼。

    铁路的发展,绝不会因为几起劫案而遇到挫折、止步不前,朝廷要大力发展铁路运输,蒋清却觉得铁路修得太慢了。

    铁路就是财路,火车一响金银万两,这一点,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别的行业且不说,就说“银行(柜坊)业”,自从黄亳铁路通车,日兴昌淮西、河南各分行之间的资金转运就方便很多。

    又有电报沿着铁路布设,极大方便了各分行之间的汇兑业务以及业务往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正思索间,敲门声起,蒋清收回思绪,“嗯”了一声。

    包厢门缓缓打开,一名男子推门而入,进入包厢之后把门关好,在蒋清对面的位置坐下。

    蒋清看看对方脸上表情,笑道:“如何,碰了一鼻子灰吧?”

    “嗨,经理就莫要别提了。”赵珉苦笑着,起身为蒋清沏茶,蒋清是他的上司,他为上司服务是理所当然的。

    “人家是清贵的士族子弟,当然看不起我等连寒族都不是的商贾。”蒋清喝着茶,淡淡的说着,说到最后,不忘交代:

    “心中不爽快归不爽快,面上的笑容可不能少,干这行,就得笑脸迎人。”

    “经理说得是,说得是...”赵珉不住称是,没有再说什么,蒋清猜这位方才鼻子上碰的“灰”怕是多得够呛,也不追问,自顾自的说:

    “士族,士族又怎么了?士族子弟要坐火车,不一样要买票?即便是官员,品秩不够的话,乘车也得买票!”

    “阀阅、郡望、名声、姻亲、人脉、长辈的门生故吏,在售票处能当钱用?售票员只收钱!”

    “我们有钱,所以一等车厢的车票再贵也买得起,他们?呵呵,有钱买么?三等车厢的票,恐怕买了之后还得心疼一阵子。”

    包厢隔音效果尚可,加上列车运行时的动静较大,所以蒋清不怕自己的说话声被过道以及隔壁包厢的人听到。

    今时不同往日,蒋清觉得,士族的清高,面对不断变化的时局,已经开始落伍了。

    士庶有别,贵贱有别,但在火车上,这一套有些失灵。

    首先,按照朝廷定下的制度,除非皇室、贵族、权贵或者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出行可以有专列、专车(专用车厢),否则其他人出行一律得买票乘坐公共客运列车。

    在公共车厢里和其他乘客混座。

    火车车厢分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共四个级别,有什么车票,就座对应的车厢,即便出身高门士族的人,若只有三等车厢的车票,就得座在三等车厢,和庶民混杂在一起。

    其次,车票要花钱买,售票处并不区分购票人的身份,若没钱,免谈。

    即便是有爵位的人,有官职(或散秩)的官员,或者是因公出差乘车的官吏,坐火车一样要买票,之后,可以拿着车票,按出差报销制度在自己所属省、部报销相应费用。

    买票时,和售票员炫耀什么“出身”、“阀阅”、“郡望”倒也可以,没钱?没钱就没有车票。

    火车站售票员售票时只认钱,列车员只认车票,地位卑微的商贾买得起一等车厢车票,就能在一等车厢就座,享受列车员的服务。

    而那些“天生贵种”,没有一等车厢的车票,那么一等车厢里就没有他们的位置。

    如果没有车票,连车都不能上,因为车上座位都要对票入座。

    这样的制度,实际上参考了火轮船运输的相关制度,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想要在乘坐火轮船、火车出行时舒适些、体面些就得花钱。

    而不是靠身份、阀阅、郡望来获得优待。

    对此,许多“有识之士”痛心疾首,说火轮船、火车上士庶不分、贵贱混杂是“世风日下”。

    然而大部分人对于这种痛心疾首都没怎么应和。

    火轮船、火车日行千里,票价贵又如何?嫌吵的话,花钱座隔音效果好的上等舱、上等车厢就可以了。

    要是嫌贵,可以坐牛车、马车、帆船,日行四五十里也是不错的,毕竟囊中羞涩,能省则省嘛!

    想到这里,蒋清差点笑起来,看着面色有些黯然的下属,说:“生闷气没用,多赚点钱,供你弟弟读书、考科举,考中进士,那可就不得了了。”

    一听到上司提起自己的弟弟,赵珉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腰板也直了,方才碰的一鼻子灰,瞬间消散。

    心中不住给自己鼓劲:没错,我有个能读书的举人弟弟!等我弟弟金榜题名当了官,哼哼!

    到时候,我有钱,我弟弟是官,哪里会输给你们这些个破落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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