浿水,大量战船正逆流而上,宛若过江之卿,向着前方浿水北岸平壤城蜂拥而去,这些战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张帆,没有常见的棹、桨,靠着微微吹拂的东南风,本不该有如此快的航行速度,却实实在在的快速航行着。

    船舱里,士兵们奋力踩着脚踏以驱动主轴,主轴带动位于船尾的螺旋桨快速旋转,产生推力,推动船只在河面上前进。

    这种推进方式,让船只之间可以靠得更近,而船尾翻起的浪花,看上去似乎是鱼尾在翻腾,如此许多船只聚集一起航行,远远看去就像过江之鲫,十分壮观。

    然而沿岸高句丽营寨的驻军可不这么想,他们纷纷点起狼烟,向国都传去最紧急的预警。

    自从高句丽迁都平壤,这是中原军队第一次接近国都,这对于高句丽来说,等同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为了抵御周国的海上进犯,高句丽在浿水入海沿岸地区修筑海岸防线,本以为好歹有些效果,然而在渡海远征的周军面前,这道防线形同虚设,如今周军战船沿浿水进攻,浿水沿岸守军心急如焚。

    急促的号角声中,浿水沿岸高句丽营寨纷纷派出骑兵,逼近岸边对着河里船只放箭,尽一切可能延缓周军战船的前进步伐,然而这样的做法只是隔靴挠痒。

    浿水水面很宽,如今又是雨季,河水充沛,航行在河道中央的周军战船,根本就不会被两岸射来的箭矢所伤。

    大量战船向着上游航行,而前方水面很快便出现了许多船只。

    这些顺流而下的船只,很快冒起冲天大火,那是位于上游的高句丽水师释放出火船,火船密布河面,形成无法穿越的火墙,要将逆流而上的不速之客烧得一干二净。

    立水寨拱卫上游国都,防止敌军经浿口入河,然后顺流而上直接进攻平壤,这是理所当然的布置;一上来就施放大量火船,说明准备充分,采用的火攻战术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所以有备而来的周军战船,面对火船阵不慌不忙,走在最前面的快船,加快行进速度,一头撞入火船阵中。

    这些包着铁皮的快船,耐火性能很好,而铁皮之外又挂着生猪皮,防火效果更上一层楼,快船上的士兵借助特制拍杆,不断拍打着做工粗糙的火船。

    许多火船实际上就是木筏,上面堆积着易燃之物,所以只需要用特制的拍杆将其拍散,就能将火船消灭。

    而数量占少数的坚固火船,处理起来有些麻烦,周军快船为了尽快清理火船、确保主力船队的安全,船上士兵投掷出轰天雷,直接将这些火船炸沉。

    硝烟弥漫之中,鼓声此起彼伏,击鼓而进的高句丽战船自上游出击,来势汹汹。

    他们兵力不少,船只众多,个个奋勇争先,试图给来犯之敌以当头痛击,本以为是饿狼扑入羊群,结果却是绵羊误入狼群。

    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其战斗力比高句丽水师强很多。

    水战一触即发,看上去船只不少的高句丽水师,因为没有实际上的大规模水战需求,他们的战斗力平平,虽然是顺水进攻,却被逆流而上的周军击溃。

    刚爆发的水战,很快就决出胜负,而周军战船未有丝毫停歇,径直向上游岸边水寨扑去。

    船上的大弩不停发射火油弹,将木制营寨点燃,随后靠岸的船只上跳下“先登”,迎着箭矢冲向敌营,身披铁甲的麦铁杖,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率领部下撞入敌群之中。

    他首先投掷出手中短矛,趁着对方躲避,抽出战斧,照着当面敌兵劈下,将对方连盾牌带脑袋劈成两半。

    鲜血四溅之中,两军将士短兵相接,得主将身先士卒激励的周军先登斗志昂扬,很快便击溃敌军,突入敌军水寨。

    大火渐渐燃起,火光映红了浿水两岸,燃烧的水寨化作火炬,为下游河面越来越多的周军战船指明了方向。

    。。。。。。

    浿水南岸,初具规模的周军壁垒处杀声震天,围绕这座壁垒爆发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两日,高句丽军想要将这周军据点拔掉,却始终未能攻入壁垒。

    沿着浿水而上的周军,先以水师逼近平壤,在这浿水南岸立寨,而陆上兵马沿着北岸进军,不久也将来到对岸。

    高句丽军试图赶在那之前把南岸周军打退,然而强攻之下未有尺寸进展。

    各种进攻手段都用上了,却在周军更多的防御手段面前一筹莫展。

    眼见着浿水下游又有船队过来,高句丽一方鸣金收兵,战场渐渐归于平静。

    激战结束,周军主将王熙巡视壁垒,看着疲惫的将士,看着接受军医治疗的伤兵,又看看壁垒外的旷野,松了口气。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他所部兵马,作为登陆先锋,必须扛住敌军的反扑,在浿水南岸站稳脚跟,然后等待后续兵马抵达。

    万般准备之下,他和部下成功守住壁垒等来援军,如果扛不住,他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在自己祖宗的故土,乐浪。

    想着想着,王熙看向四周,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将近三百年前,中原纷乱,盘踞东北一隅的高句丽趁机进攻晋时乐浪、带方郡故地,当时的乐浪太守以乐浪、带方二地对抗高句丽军队,后在属下乐浪王遵的劝说下,带领百姓西迁投奔慕容燕国(前燕)。

    燕国在辽东侨置乐浪郡,安置这些东来的难民。

    而出身乐浪王氏的王遵,其后代繁衍生息,乐浪王氏子弟,在燕国灭亡后,又成了魏国治下百姓。

    许多年后,乐浪王氏的子孙之一王罴定居于魏国边疆武川镇,有一个女儿王氏,嫁给武川宇文肱,王氏生了四个儿子,是为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

    六镇之乱爆发,改变了无数六镇军民的命运,王盟和外甥们转战各地,最后来到关中,安家落户。

    东西魏对立,身为舅舅的王盟,作为亲党,是外甥宇文泰最可靠的臂膀之一,而他的儿子王励,在东西魏沙苑之战中力战而亡。

    王盟的另一个儿子王懋,娶贺拔岳之女为妻,生四女,一女王氏嫁给尉迟迥之子尉迟顺,为其生下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

    王懋又得庶子王悦,王悦于保定年间去世,留下二子,即王康、王熙。

    彼王熙,便是此时身处浿水河畔的王熙。

    作为宇文氏的臣子,继续征战。

    自大象二年来的变乱,王氏作为宇文氏的亲党,同时又是尉迟氏的亲党,所以当两家翻脸时,夹在中间的王氏里外不是人。

    当年宇文氏内部晋王党和帝党的纷争,王氏站在晋王党一边,所幸后来未遭清算;

    而当宇文氏和尉迟氏决出胜负后,“附逆”尉迟氏的王氏,运气依旧格外的好:王熙的表妹尉迟炽繁,是时为西阳王的宇文温之王妃。

    靠着这关系,加上王熙并没有真的“助纣为虐”,所以躲过了清算,赋闲在家,后来得朝廷任用,到个寻常小州当个悠闲刺史。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未曾料他的表妹夫成了天子,表妹成了皇后,另一个表妹成了宠妃,而表外甥成了皇太子。

    这一下,王熙的安稳日子过不下去了。

    作为皇后为数不多的亲族,王熙本该走运,好歹沾沾光,然而他可不想沾光。

    尉迟皇后因为家族关系,身份敏感,许多人担心这个尉迟氏的“余孽”要翻案,所以朝野内外隐约有一股废后、废太子思潮,但没人敢和天子对着干,于是王熙这个“外戚”,成了扳倒皇后和太子的破绽之一。

    也就是通过对付他,来牵连尉迟皇后及太子,王熙本来好好的当着清闲官,却因此身处暗流涌动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污蔑,表妹夫也考虑到他的尴尬之处,没怎么任用,但即便如此,王熙依旧经常被人找茬。

    当官就得做事,本来按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王熙打算“碌碌无为”,但在有心人的“关注”下,碌碌无为成了他的罪过。

    既然不能碌碌无为,那就干些事,但只要一做事,就很容易被人鸡蛋里挑骨头。

    王熙这几年成日里被人指桑骂槐,心烦得很,天子知道事情原委,却又无法在明面上说什么,毕竟那些人精得很,自己不出头,老是撺掇别人发难。

    眼见着仕途日渐艰难,王熙想辞官回家,又怕被人讽为“有怨望”,真是进退两难。

    所幸,天子让他文转武,带兵打仗,省得每年接受吏部考核,成日里被人挑毛病。

    然而以王熙的身份,即便带兵也不能留在长安,因为这么一来,他更容易被人中伤。

    有人暗地里推动废后,却一直未有大动作,因为皇后姊妹深得圣眷,地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那么若是选择给太子泼污水,效果不能说没有。

    自古太子难当,如果王熙在长安,手中有兵,且不说兵多不多,但这就是一个“凶器”,那些人可以污蔑太子试图勾结表舅,行枭獍之事,时间一长,天子免不得心里嘀咕。

    基于如此原因,王熙被天子打发到青州练兵,为朝廷将来收复辽东、平定高句丽做准备,而他本人的郡望为乐浪王氏,倒也能和辽东扯得上一些关系。

    虽然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想着想着,王熙感慨万千,他作为乐浪王氏后代,回到了乐浪故地,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说是家乡,却没有故旧,没有祖宅,不知乡音,也不知祖宗安息之地在何处。

    也许乐浪王氏依旧有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数百年过去,本该为汉民的王氏子弟,恐怕所说、所写已经不再是汉语、汉字。

    王熙出征前,做足了功课,通过突击读书、翻阅史料,他对“家乡”的了解,终于不再是一头雾水,而这数百年来乐浪故地的变化,当年中原遗民虽然不能说换种,但基本上都被“同化”了。

    高句丽趁着中原战乱,并吞乐浪、带方之地,虽然当地中原遗民有过反抗,虽然名义上臣服高句丽,实际上自成一体,但和故国的联系被斩断,遗民变成无源之水,无法在烈焰之中撑上多久。

    在故乡待不下去的遗民,一部分外逃,想返回中原故国,但中原战火纷飞,无尺寸立锥之地,于是许多人选择南下,进入百济、新罗避难。

    亦或是东渡倭国,成了倭国的渡来人。

    而留在家乡的遗民,渐渐被高句丽“同化”,与中原故国的联系,在时光流逝之中消失。

    所以,现在不会有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欢迎中原朝廷收复故土。

    因为王师来迟了,迟到了数百年。

    在这乐浪故地,周军怕是举目皆敌,想要和当地大族打好关系,恐怕是妄想。

    就像王熙一样,即便同是乐浪王氏后代,这里的王氏会认他这个同宗之人么?

    会以举族之力协助中原朝廷收复故地么?

    王熙觉得恐怕不会。

    地理的隔离加重了心理上的隔离,如今乐浪故地的中原遗民后代,恐怕已经不会对中原军队产生任何亲切感。

    所以,该怎么办?

    脚步声起,数名髡发将领近前,向王熙“报道”,他们麾下的“髡军”按时抵达,将要以此壁垒为据点,开展下一步作战行动。

    王熙和这几名“熟人”交谈起来,对方很快告退,组织麾下兵马扎营,王熙看着远处那些忙碌着的“髡兵”,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行军打仗,有些事做了坏名声,这种事要是正经官军做了,带兵将领怕是要倒霉。

    然而有的事又不得不做,不然麻烦不断,所以需要有专门的“工具”来做这种“脏活”。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就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想着想着,王熙收回感慨,再度看向四周,看着祖宗的乐浪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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