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一片黄绿色的作物正在随风摇曳,面颊红肿尚未完全消退的宇文温,探手去摘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中仔细观察起来,他虽然不是农学家,却很快分辨出这作物和黄州地区类似作物的些许不同。

    黄州乃至汉沔地区种植的麻作物大多为苎麻,而这里种植的麻作物,是大麻。

    大麻,在后世一但提起,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毒品,但实际上此时中原的大麻和后世常说的大麻不是同一种植物,或者说是同科不同种的麻类植物。

    大麻科植物有两个亚种,原生中原的大麻(又称火麻),是布匹纤维的主要来源,外国称为“汉麻”,是麻纺织的重要作物,在中原普及棉布之前,麻布是布匹的“主要成员”。

    大麻(火麻)的种植,在中原已经延续数千年,历代朝廷向各地百姓征收实物税(租调),其中就包括麻,用麻纺织所得的麻绳、麻袋、麻布,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品。

    所以此时的纺织业,实际上除了丝纺织就是麻纺织业,葛纺织已经处于次要地位,至于丝绸,那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消费的。

    而在中原的西南角,印度次大陆,有另一个大麻科的亚种植物,这植物含有某种化学成分,人吸食或口服后有精神和生理的活性作用,此植物即为后世所称大麻。

    以纺织业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黄州,其麻纺织的主要麻原料却是苎麻,因为在长江流域,苎麻的种植规模比大麻(火麻)要大很多,所以黄州布实际上以苎麻布为主。

    苎麻在后世被外国称为“中国草”,因苎麻布常用于夏季衣着,穿在身上凉爽适人,又称夏布。

    而在黄河流域,大规模种植的麻作物则是大麻(火麻)为主,宇文温此时身处麻田边缘,看着寒冬之中的大麻,估算着亩产。

    长江流域的苎麻,可以一年三种三收,三次收获的苎麻分别称为头麻、二麻、三麻,收获的时间点有要求:头麻要在芒种前,二麻要在立秋前,三麻则是在霜降前。

    作为黄州水力纺织业的奠基者,宇文温知道苎麻的相关知识,但不太清楚河南大麻的种植情况,所以路过麻田时,顺便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再了解一下这片地区麻产量大概能有多少。

    而为他作讲解的,是蔡家庄庄主蔡佶。

    蔡佶如今年过五旬,无官职,是平民身份,知书达理,为蔡氏的当家人,虽然年纪大了宇文温一倍,但此时此刻说话小心翼翼,因为两人地位悬殊,尊卑有别。

    高高在上的郡王,手握重兵,路过蔡家庄顺便吃个饭,若一言不合屠了全庄上下几百号人,不费吹灰之力,却不会承担什么后果。

    所以蔡佶带着全家老小做牛做马侍奉都是应该的。

    不过宇文温此来不是为了摆排场,而是要接见“义民”蔡佶,嘉奖对方配合王师剿灭逆贼的义举,所以行事要“亲切和蔼”些。

    蔡氏是扶沟当地大户,蔡佶是家主,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过日子,因为仕途不顺,所以安心在家当“蔡庄主”,而他的弟弟蔡仪,则是扶沟县丞。

    此次蔡氏两兄弟协助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将盘踞扶沟县城的逆贼主将解决,虽然这主将据说“半路逃了”,但宇文温依旧要大力表彰蔡氏两兄弟。

    他就是要以蔡氏两兄弟作为榜样,让周边地区的官员、豪强大户们都知道,西阳王不是只会搞灭门的冷血藩王,只要大家肯合作,好处那是大大的有。

    做内应的蔡仪,已经被宇文温调到亳州总管府治下地区当郡守,而蔡庄主蔡佶,放弃了入仕的机会,将这机会转给长子,蔡大郎不日便要走马上任。

    而宇文温探望完岳父,顺便路过蔡家庄,吃一顿便饭,算是给足了蔡佶面子,日后那些牛鬼蛇神,要打蔡家庄主意之前,可就得三思而行。

    蔡佶原以为西阳王在麻田边只是随便问问,未曾料对方问得很细,甚至问他收麻之后对外出售时作价几何。

    蔡家庄种麻,主要目的就是自给自足,纺织成布、麻绳,以应对日常所需,当然应付官府的租调也是必须的,至于出售,不是主要目的。

    庄客将收割的麻纺织成布,用不完的布就存放在库房,有需要时当做硬通货去买东西,譬如说买牛、马等牲畜,或者一些日用品。

    蔡家庄和其他地方大户一样,种麻的目的是自给自足,并不是以出售麻来盈利作为主要目的,在种粮的同时种麻,经过祖祖辈辈的开垦,蔡家庄的麻田面积很可观。

    而其他各地大户的情况也大多如此,毕竟亳州一带自古就是麻纺织业的一个中心,扶沟距离小黄有一段距离,但受亳州地区影响,种麻的历史颇为悠久。

    宇文温很快就把蔡家庄麻田的情况问清楚了,发现即便是在扶沟这个普通的河南小县,麻的种植面积也很大,“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这句话虽然有失偏颇,但终归是有些依据的。

    于是,他根据数月以来在淮北、河南各地收集来的消息,加上如今扶沟县的情况,心里有了个想法。

    “当年”,鸦片战争之后,洋人打开中国市场的大门,大规模涌入的机制布,将中国的土布纺织业摧毁,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从中获取灵感?

    如果,他动员黄州甚至山南的纺织作坊主们,在光州光城、豫州悬瓠、亳州小黄和当地大户合作,开办水力纺织作坊,搞“地区麻纺织业中心”,那就不光是赚钱的问题了。

    这三个地方的水力纺织作坊,吸纳周边丰富的麻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机制布”然后倾销,周边各地的“土布”纺织业不就完蛋了?

    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结果,汇集到最后,就是世家门阀、豪强著姓们庄园经济纷纷瓦解,亦或是“改制”,由权贵壁垒变成富民的庄园,无法抗拒官府,老老实实交税。

    至少能将庄园经济纳入正常的国家控制之中,届时,世家门阀的经济基础被削弱,又无法把持政治特权,寒族地主们崛起,那么构建于庄园经济之上的门阀政治就彻底断了根。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秦汉之际的古典军国主义,可以做到政权下基层,战争动员能力极强,打得外敌“不要不要”,却因为豪强庄园经济的出现,导致这样的上层建筑瓦解。

    庄园经济的壮大,使得豪强著姓们有了可以和政权抗衡的经济基础,慢慢进化为世家门阀,于是,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的门阀政治走上了历史舞台。

    这种靠投胎做官的政治制度,恶果很明显,虽然后世回顾这段历史时,总有人很羡慕五姓七望们的高贵、优雅,但对于国家和百姓来说,这就是灾难。

    门阀政治制度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但绝不会那么轻易退场,治标要治本,宇文温觉得若不把庄园经济摧毁,光靠肉体消灭,只不过是为新一批的世家门阀诞生扫平障碍罢了。

    庄园经济,能实现粮食和布帛的自给自足,而粮食和布帛还具备硬通货的能力,庄园规模越大,大户们经济实力就越强,豢养的庄客、部曲私兵就越多,甚至还能养马。

    大户们就有更多的能力去发展人脉和势力,让当地官府变成摆设。

    对于国家来说,这样的后果就是基层失控,导致赋税收不上来,养不起军队,无法赈灾,迟早要完。

    那该怎么办?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丈量土地、清查隐户,编户齐民,以便按土地、户数收租调,向大户隐瞒不报的收入征税,增加国库收入。

    但这种事做起来需要时间,而且阻力重重,弄不好引起“众怒”而不了了之,所以宇文温打算用另一种方式去做,那就是用经济手段这个软刀子割肉,让庄园经济破产,或者变得“受控”,老实缴税。

    一如晚清时国产土布被洋人的机制布击败、进而导致本土传统纺织业破产那样,宇文温要“照葫芦画瓢”。

    一片麻田带来的灵感,让他颇为兴奋,一路笑眯眯的走进蔡家庄,入了大厅,端坐主位,他虽然是客,但身份尊贵,如果撕破脸让蔡庄主的小妾、女儿来陪睡都没问题,坐个区区主位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条件所限,加上宇文温事前说过只是吃个便饭,不需要排场,所以蔡家庄为西阳王准备的筵席以实用为主,都是些常见的食物,没有什么罕见的山珍海味,做起来方便,上菜也很快。

    喝了几杯自酿酒,宇文温看向蔡佶:‘蔡庄主日子过得逍遥,倒也自在,不知膝下子女都已成家否?’

    蔡佶闻言停筷,恭敬地回答:“有劳大王关心,蔡某尚有一女未嫁。”

    听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干咳几声,随后问道:“那么,不知女郎可否订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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