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河面上一座浮桥正在燃烧,浮桥由一艘艘木船并排连接而成,上搭木板可通车舆,是往来淮水两岸的通道,此时却已付之一炬。

    构成浮桥的木船四散,有的带着火,有的却安然无恙,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浮桥北端,淮水北岸。夺桥失败的亳州军开始收集船只,准备强渡淮水抵达南岸,南岸有数十士兵,正是他们赶在亳州军渡河前烧断浮桥,只是如今想要抵御准备强渡的敌军,人数不够,有些困难。

    而南岸数里外的期思城方向,有许多人向着河边赶来,这是驻扎期思的兵马,时刻防备北来之敌。

    期思位于浍州边城郡地界,但位置却在光州东北端,正好成为光州的东北端门户,以光州为据点的黄州军,必然要分兵守住期思这个淮水要地。

    期思驻军很快便赶到淮水边上,与对岸的亳州军隔河叫骂,亳州军并未放弃渡河的希望,不但将收集到的船只串联成舫,还分兵沿河展开,似乎是要找个水浅的地方涉水过河。

    黄州军亦沿着河岸展开,和对方针锋相对,如今是春天,不久前下过雨,淮水水位稍稍上涨,敌人想要涉水过河可不容易,但黄州军将士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期思城距离河岸有些远,如果城池就在河边,他们哪里用这么辛苦,然而期思城却不能离淮水太近,因为这个河段偶尔会发大水。

    据说战国时,楚国名臣叔孙敖在期思治水,大大减轻了水患,为了纪念这位治理淮水水患的叔孙敖,期思城内西北隅有孙叔敖庙。

    而期思城外西北隅、淮水南岸一处高地上,有民间建起的另一座孙叔敖庙,百姓时常到这座小庙里祭拜,祈祷孙叔敖保佑他们,不要让淮水两岸的土地被淹。

    此时此刻,蒋会就躲在淮水南岸边上的孙叔敖庙,小心翼翼的露出头,观察南岸黄州军的动静,他身后有十余名男子,个个拿着弓箭、长刀,庙前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断了气的士兵。

    这是期思守军设在此处的哨兵,身上插着羽箭,个个都已经断了气。

    蒋会见得黄州军兵马都在淮水岸边,而自己所处的孙叔敖庙附近也没什么兵,缩回身子,转到庙的另一侧,示意随从将一颗小树用斧头砍倒。

    小树倒下,这表示孙叔敖庙附近无事,与此同时潜伏在小庙上游对岸的亳州军骑兵开始渡河。

    二百余骑兵,牵着马登上临时扎好的竹筏,摇起长棹,向南岸靠近,按着河水的流速,他们抵达南岸的位置,恰好是孙叔敖庙所在土丘附近,此时在岸边的黄州军,其视线被土丘挡住。

    看着亳州军渡河的蒋会,又看看毫不知情的黄州军,不由得快意非常:一会要让尔等狗头,祭奠我蒋氏族人在天之灵!

    先秦时有蒋国,楚国灭蒋之后,在蒋国故地设期思邑,外逃的蒋国后裔便相约以蒋为姓,故而期思是蒋姓的起源地。

    千百年后,期思地区生活着大量蒋氏子孙,其中有贵有贱,蒋会属于前面哪一种:他所在宗族,是住在坞堡里的。

    数百年来朝代更替,蒋会的祖辈在坞堡里过着安稳的日子,蒋会觉得自己和兄弟们、还有自己的儿孙日后也会平平安安,结果恶鬼来了。

    齐国、陈国争夺两淮、周国、陈国争夺两淮,现在轮到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相互讨伐,这也和他们无关。

    结果尉迟氏连吃败仗,宇文氏在豫州站稳脚跟,随后有个什么‘夕阳王’坐镇光州,派出使者要求各地坞堡派质子、缴纳钱粮,还要出人出力协助官军‘讨逆’。

    条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蒋会的父亲身为宗主(坞堡主)本打算敷衍一下,结果发现敷衍不下去:所谓的官军,不仅要求他们缴纳大量钱粮,还要许多壮年男子从军。

    这种条件,蒋会的父亲不打算同意,和几个有姻亲关系的宗主(坞堡主)联系了一下,大家决定拒绝,因为期思就在尉迟氏和宇文氏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大家认为这什么夕阳王不敢欺人太甚。

    结果对方竟然倒行逆施,发兵把几个坞堡屠了!

    事发之时,蒋会正在期思城里别业处理事务,听得噩耗传来,悲愤欲绝,本想带着随从去拼命,但实力悬殊太大,于是逃过淮水,进入亳州总管府地界,找官军来讨伐逆贼,给族人报仇。

    官军,当然是尉迟氏的军队,逆贼,就是宇文氏的军队。

    蒋会原以为报仇之日遥遥无期,未曾料官军很快便有了动作,还问他愿不愿意当向导。

    蒋会当然愿意,还把期思周边地形向官军将领详细的介绍了几遍,此次又自告奋勇过河做耳目,冒着巨大风险将孙叔敖庙的逆贼哨兵干掉,引导官军骑兵过河。

    呼喊声起,将蒋会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只见渡河成功的官军骑兵,径直冲向期思城,而河边的黄州军见着如此情况,心急火燎往回跑。

    北岸的亳州军见南岸无人,趁机乘船渡河,而已经渡河的骑兵向着城门疾驰,要趁着城中空虚夺城,即便夺不了城,也可以截断出城敌军的后路。

    二百多骑,在旷野里可以对付数百甚至上千阵型散乱、以步兵为主的敌人,即便无法将其击溃,也可以逼得对方结阵自保,待得己方主力渡河再合围。

    期思城门似乎关上了,试图入城的亳州骑兵调转马头,拦截往回跑的黄州军,逼得对方在野地里结阵,而亳州军主力已经渡河登上南岸,向着结阵的黄州军围了上去。

    蒋会领着随从跑下叔孙熬庙,向着官军队伍跑去,他兴奋异常,想要亲眼看看这支黄州军被歼灭的场景,官军将领说了,此战不留太多俘虏,所以,他会得到许多人头去祭奠父兄还有族人。

    跑着跑着,局势突变,期思城方向尘土大作,似乎有许多骑兵向这边冲来,数里的距离,骑兵很快就能冲到,而对方的数量应该不少。

    原本被合围、走投无路的黄州军忽然呐喊起来,向着渡河而来的亳州军步卒逼近,那两百余亳州骑兵,迎着敌军骑兵冲去,两军相撞,亳州骑兵消失在烟尘之中。

    一场大胜竟然变成大败,蒋会大惊失色,看看河边,又看看土丘上的叔孙熬庙,估算了一下距离,决定往河边跑。

    他会游泳,体力充沛能游过淮水,哪怕水很凉也没关系,所以不需要船,只要赶在敌骑冲来之前跳到河里就行,而当蒋会跳入河里快游到河中心时,南岸战局已见分晓。

    渡过淮水的亳州军将士之中,没阵亡的都已经放下武器投降,一些抢上船要渡河的士兵,部分被敌军弓箭手射倒,部分划着船向北岸靠拢。

    淮水上游忽然出现许多小船,船上男子大多身着布衣,其中许多人拿着长矛、弓箭、铁叉、渔网,看上去杀气腾腾,在水中奋力游向北岸的蒋会,忽然发现其中一艘船上有熟人,而对方也看见了他。

    蒋松,年纪和蒋会差不多,按辈分却是他的远房族叔,因为是远房旁支又是庶出子,所以蒋松在家族中地位很低,甚至连主家稍有地位的仆人都可以随意差遣此人。

    而不久前,蒋松当了逆贼的内应,和另一些族人一起,引狼入室,出卖主家,成了坞堡的新宗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蒋会在水里只能逃命,而在船上的蒋松却要斩草除根,见着昔日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的家伙就在面前,蒋松哪里会放过对方。

    他是旁支,又是庶出,连自己嫡兄弟都欺负他,更别说高高在上的主家嫡子,只是如今他时来运转,是报仇的时候了。

    那年,蒋松只是失手打碎蒋会的一个镇纸,对方竟然让人灌蒋松喝尿。

    蒋松想起不堪往事,咬牙切齿举起一根铁叉,对准面前潜入水中的蒋会,他在河里叉过鱼,知道瞄准的位置要比看上去向下一些,所以只是一叉,就叉中了水里潜泳的蒋会。

    鲜血染红水面,蒋会被叉了起来,嘴角溢血,没几口气好喘了,蒋松吐了一口唾沫到其脸上,随即笑道:“蒋会,你也有今日!”

    南岸,骑在马上的杨素看着蒋松领人乘船收拾残局,对方出卖家族的行径实际上令人不齿,但蒋松平日里在族中受欺辱太过,引外人报仇,杨素也能理解。

    更何况要人死心塌地做事,不给些好处哪里能行,在淮水边叔孙敖庙故意送死的士兵,杨素事前可是预支了丰厚的抚恤。

    杨素知道,蒋松出卖宗族的行为虽然龌龊,却有拥护朝廷的大义名分在手,所以官府反倒要立其为新宗主。

    此事即便日后闹到天子那里去,昔日在悬瓠号召各地豪强勤王却饱受冷遇的天子会怎么做决定,那还用想?

    蒋松的事情被杨素刻意大肆传播,各地大小宗族的宗主怕是要睡不着觉,那些在宗族中地位低下的人,哪个不想成为第二个蒋松,哪个不会蠢蠢欲动。

    这正是杨素想要的效果。

    虽然跟着西阳王转战淮南,但杨素不认为自己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是金子总会发光,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数骑近前,向杨素汇报战场情况,他们说话带着弘农口音,和其他由杨素整编并指挥的豫州降兵完全不同。

    弘农杨氏,已经为长安朝廷效力,其弟杨约得知杨素在悬瓠而悬瓠之围已解,特地派了数百族中精锐部曲赶来豫州听从杨素调遣。

    恰逢杨素随西阳王坐镇光州,而西阳王准备到处‘惹是生非’,这些部曲正好派上用场。

    杨素看看淮河北岸,又看看仓皇上岸、狼狈逃窜的亳州军士兵,不由得面带笑容,今日之战只是开始,他可不会傻傻的死守期思。

    奉命坐镇光州的西阳王既然主动出击,那么奉命镇守期思的他,也得主动出击,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

    霍州州治岳安,城头飘扬的旗帜换了样式,大批军队正在入城,宇文温领人走进戒备森严的州署,州署内十几名士兵正在往外搬尸体。

    死者都是前任刺史的忠仆,跟着郎主一起去了。

    而献城有功的有功之士们,在大堂捧着刺史首级恭迎西阳王的驾临。

    “诸位能够及时反正、弃暗投明,寡人深表欣慰,想来天子看了奏章后,也会龙颜大悦。”

    “多谢大王表功,某等罪臣能得大王信任,实在是感激不尽...”

    “无需多礼,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家还要继续立功,协助王师平定逆贼,”

    宇文温的开场白,让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对方做出了承诺,会让他们的名字上达天听,那就不枉费大家冒着风险做内应献城。

    做内应献城,说得好听是为了大义,说直接些就是为了个人利益,不过这没什么好苛责的,宇文温没有看不起这些人的意思。

    但一人除外。

    此人身为刺史佐官,与其小妾私通,得知敌军兵临城下,索性卖主求荣,如此卑劣行径,即便有大义名分做招幌,宇文温也对其厌恶至极。

    就个人来说,作为有小妾的男人,宇文温自动带入了苦主的视角。

    但即便如此,该给对方的好处就得给,其他好处稍后兑现,小妾自然先由此人领回家,不是宇文温赞赏隔壁老王,是因为要成大事,就得学会招降纳叛。

    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喜欢的东西不外乎财、色、还有功名利禄,水至清则无鱼,宇文温若要做圣人主公,容不得属下有半点道德瑕疵,到头来谁会投奔他?

    “反正”功臣们告退,宇文温召集众将入内议事,一旁的阴世师趁着这一间隙,有些担心的问道:“大王,岳安距离合州汝阴不过一百四五十里,而陈军对汝阴势在必得,下官担心.....”

    “担心什么?史将军所部驻扎庐江,距离汝阴也不过一百六十里嘛!”

    “不是兵力的问题,下官担心大王若取了汝阴,会导致两国联盟破裂,到时候...”

    “不要紧,寡人真要拿下汝阴,大家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最后达成共识嘛。”

    阴世师只道宇文温思路精奇,本该坐镇光州,静观淮南生变,结果派兵铲除各地豪强坞堡,阴世师原以为要折腾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对方又有新想法。

    宇文温领兵来到光州以东三百余里的霍州岳安,看样子是要攻取淮南要地汝阴,阴世师拦不住,只能劝。

    阴世师不知道对方刚才说的是戏言还是真话,但他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于是尽量提醒:“大王,我军一旦抢先拿下汝阴,陈国怎会善罢甘休,又如何能达成共识?”

    宇文温闻言一笑:“没关系,我们可以和陈国强行达成共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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