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世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大概‘如坐针毡’比‘心乱如麻’要贴切些,面前这位开府将军余文乐,念出的七言诗实在是太怪异了。

    世间流行五言诗,当然七言诗不是没有,阴世师不敢说学富五车,但也读过许多书,他觉得这两句七言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说语句不通,只是有些不合意境,一个奉命北上换防的开府将军,又不是进京担当台辅重任,作出如此忧国忧民的诗句,到底有何用意?

    然而阴世师纠结的不是这个,而是在纠结他能不能活过今日,因为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位的真实身份,对方一旦察觉,恐怕要杀他灭口。

    阴世师为亳州总管府曹掾,不久前奉命从亳州前往光州公干,一路上颇为顺利,然而待得来到白苟驿,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抵达驿馆时,刚好有大队骑兵抵达,如今时局动荡,兵马调动频繁,所以阴世师不觉得有些么奇怪,打算在驿馆用完膳继续赶路。

    走进驿馆时和几位武将打了照面,于是礼节性的和对方寒暄起来,未曾料随后转出一人,他见着对方的样貌之后,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

    西阳王宇文温...不,应该是邾王宇文温,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此时的宇文温,似乎化了妆,冒名为开府将军余文乐,说是奉命领兵北上,阴世师一开始还不敢确定,但仔细观察之后,发现确系宇文温本人。

    他和宇文温同龄,还是大象年间时,同为宿卫皇宫的贵族子弟,不过阴世师和宇文温互不隶属,平日里没打过交道,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阴世师不确定宇文温有没有认出自己,而此时此刻,他若想保全性命,就得让对方认为,自己没有认出其真实身份。

    天子遇刺伤重不治,继位的新君是西阳王世子,而西阳王宇文温作为新君生父,受封邾王,但阴世师知道这不过是幌子罢了,尉迟氏既然已经和宇文氏决裂,绝不会放过宇文温。

    新晋邾王宇文温,按说应该还在岭表,即便赶回了黄州,也应该指挥黄州军负隅顽抗,如今居然出现在豫州总管府下辖的息州地界,还有那么多兵,怕是有大动作。

    那么他这个识破身份的人,必然会被对方杀了灭口!

    “阴兄,何故愁眉不展?”

    “啊?啊...余兄,某正在琢磨这两句七言,总觉得意境让人热血沸腾,一如荆轲刺秦之前那首易水寒的悲壮之感...”

    “喔,吾一时感念,哪有如此深远意境...”

    “呃,余兄原本随军攻打木陵关,眼见着即将攻入黄州,却被调往别处,想来见着绵绵细雨,触景伤情,做出如此悲壮的诗句,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是这样么?啊哈哈哈哈...”

    化名余文乐的宇文温,边笑边盯着阴世师的眼睛,他记得很久以前双方见过面,却不太确定对方如今是否认出了自己。

    局势不妙,故而宇文温铤而走险玩豪赌,这是场胜率不高的豪赌,输了就兵败身亡,然而不由得他不冒险,因为若是不能破局,宇文氏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当前局势,看上去对于宇文氏来说是正在好转,但实际上是危如累卵,宇文温不想坐以待毙,就得兵行险着。

    朝廷大军五路来犯,被他瞬间‘秒杀’,故而光州方向出现空挡,与此同时出现一个战机,战机稍纵即逝,所以宇文温从宇文明那里‘借’来精锐骑兵,准备来个偷袭。

    此去凶险异常,宇文温亲自带兵,为的是用身先士卒作为表率来鼓舞士气,半路上就怕被人认出来,结果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居然在白苟驿遇见故人,对方未必认出他,且和自己的行进方向相反,但白苟驿就在白苟城旁,宇文温琢磨着一旦自己离开之后对方入城报官,同样会走漏风声。

    任何会导致行动失败的因素,都必须解决,不管你认没认出我,都必须死!

    宇文温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但这问题有些棘手,因为白苟驿距离白苟城很近,他带来的兵不少,可驿馆里人也不少。

    如果是荒郊野岭的驿站,宇文温冷血些来个大屠杀倒没什么问题,但在白苟驿行不通,所以只能暗杀。

    他没带毒药,若用暗器的话,事情闹起来惊动官府也不行,他要不动声色把阴世师干掉,同时要尽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宇文温在琢磨着如何杀人,阴世师盘算着如何避祸,两人正在虚与委蛇之际,一名驿卒上前递来名刺,原来是荥阳郑善果在外,要和故旧阴世师见上一面、叙叙旧。

    阴世师之父阴寿,大象二年时为丞相杨坚的佐官,后来成了隋臣,所以阴世师和经历相似的郑善果相识。

    阴寿没多久便病故,阴世师做了不大不小的官,隋国灭亡,他没有被斩草除根,和郑善果一样,到邺城接受处置,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谋得一官半职。

    两人勉强算是故旧,而阴世师见得郑善果拜访如蒙大赦,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相反,他要装得“正常”些,所以邀请郑善果入席,和开府将军余文乐见见面。

    郑善果入内,阴世师居中引见,三人寒暄一番,各自坐下,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年轻的郑善果,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不过实际上‘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尘封的记忆再度开启,那个时代的史书片段,在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郑善果,年幼丧父,其母崔氏寡居守节,也守着郑善果。

    后果就是郑善果变妈宝,连上班...坐堂都得老妈跟着。

    这种妈宝对付起来不要太轻松,大家无冤无仇,宇文温本不想祸害郑善果,奈何世道凶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恶向胆边生,决定来个借力打力。

    心中酝酿片刻便有了主意,宇文温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郑老弟要去扬州?那可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没有刁民作祟,没有游侠犯禁,在任上定然能优哉游哉。”

    郑善果闻言微微一笑:“余开府说笑了,无论是哪里,父母官都得教化百姓、劝课农桑...”

    “不然,余某以为,穷山恶水出刁民,鱼米之乡出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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