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万道,灿烂辉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如此富丽雄伟的画面,让人看了只觉得心旷神怡,不过宇文述却没这样的心情,因为今日若不是老天保佑,他全家都要完蛋了。

    横跨黄河的浮桥,西端连接河岸的铁链被人弄断,在河桥散架之前,宇文述一行冲过河桥抵达西岸,虽然随从拼命挥舞绣有宇文二字的大旗,但河岸上的士兵们依旧如临大敌。

    这年头能打出宇文旗号的人不多见,仅有那几位身份可不得了,督将见状示意弓箭手不要乱来,宇文述赶紧通报身份。

    身后黄河对岸,地平线上旌旗蔽日号角连绵,那是即将抵达蒲津蒲坂津的并州军主力,如果宇文述动作再慢些,全家要么葬身鱼腹,要么滞留东岸被人一锅端。

    “原来是濮阳公,不知何故如此?”

    “一言难尽,不知贵军主帅是谁?本公有要事相商。”

    几个将领狐疑的看看宇文述,又看看其身后队伍,见着其中有女眷有孩童,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引着宇文述前行:

    “濮阳公,大王正在城中,请随末将这边走。”

    “原来杞王已经抵达朝邑了?”宇文述闻言大喜,周国如今能被称为“大王”的就三个人,一个在邺城,一个在山南黄州,一个就在关中。

    坐镇关中的“大王”,是大冢宰、雍州牧、杞王宇文亮,逃得大难的宇文述得知杞王就在朝邑城里,不敢耽搁,急着要见对方。

    骑兵在前方带路,宇文述领着家眷及随行人员继续前进,河滩上弥漫着血腥味,地上有许多尸体,看样子这里发生过血战,不过规模不是很大。

    他久经战阵自然无所谓,但家眷就不行了,一名小孩子见着满地狼藉,有些心惊胆战,那是宇文述第三子宇文士及,年纪还小没见过什么场面。

    “三郎莫要看,闭上眼!”

    宇文士及听话的捂着眼睛,一行人很快穿过河滩,沿着官道向不远处的朝邑前进。

    朝邑位于黄河西岸,和东岸的蒲津隔河相望,方才那座断掉的河桥,勾连黄河东西两岸,是关中与河东的重要通道,之所以被河西的关中军弄断,是要阻止河东的并州军过河。

    局势突变,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宇文述则是暴风雨里一只倒霉的飞鸟,稍有不慎,就要死于非命。

    将近两年前,山南周军在时为杞国公的宇文亮率领下,通过武关道攻入关中,兵临隋国国都长安,宇文述作为内应,和梁士彦等人接应周军进入长安,成了反正功臣。

    其实隋国臣子当年都是周国臣子,待得隋国灭亡,这些迷途知返的臣子们境遇各有不同,宇文述在河东任刺史,待遇还算过得去。

    在朝代更替之际保住全家性命及家业,还有实职官做,宇文述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的长子宇文化及循例入宫宿卫,得天子亲近,也算运气不错了。

    宇文述打算等时局稳定下来,看准机会找找门路,想办法往上爬,结果安稳日子没过上多久便大祸临头。

    数日前宇文述收到儿子宇文化及的信,看完之后差点说不出话,因为他的儿子疯了。

    宇文化及在密信中告诉父亲宇文述,他要协助天子诛杀权臣尉迟惇,无论成与不成,尉迟家的反扑都不是自家能扛得住的,所以赶紧逃去关中。

    河东是尉迟家的地盘,只有坐镇关中的杞王宇文亮能和丞相尉迟惇对抗,但尉迟家势大,宇文家迟早要完,所以宇文化及希望父亲带着家人躲到终南山里,等得时局稳定之后再说。

    宇文述看完信后只觉得全身冰凉,他没想到自己的长子宇文化及如此疯狂,胆敢协助傀儡天子刺杀权臣尉迟惇,这可是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宇文述当年接应入长安城的与其说是宇文亮,不如说是周军,他纯粹是见自己被杨坚猜忌迟早没有好下场,才奋力一搏来个迷途知返,为的是保住自己全家性命。

    虽然宇文述姓宇文,但宇文家的江山和他没关系,如今尉迟家势大,宇文述原本等着改朝换代做新朝臣子,结果孽子宇文化及来这么一出戏,他就被逼上绝路了。

    宇文述收到密信的第次日,就是天子的大婚之日,同时也是宇文化及协助天子动手的日子,宇文述看完信呆了半响,赶紧召集家人逃亡。

    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太多东西,宇文述知道时间紧迫,只能让家眷收拾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和盘缠,然后收拢部曲、家仆连夜逃往关中。

    也亏得他跑得快,赶在并州军封锁沿途关隘之前一路南下跑到蒲州,又在关中军和并州军精锐争夺河桥时,强行冲上桥,赶在河桥被砍断前抵达西岸。

    并州军主力随后抵达东岸蒲坂,宇文述见着关中军已经集结在西岸朝邑,心知宇文家和尉迟家已经决裂,此时此刻的想做的,就是咒骂儿子宇文化及。

    孽子,孽子,孽子!!

    宇文述真是被儿子给气得不行,他的长子宇文化及,本不是如此品性,只是自从那年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死后,宇文化及才性情大变。

    当年的宇文智及顽劣不堪,作为父亲的宇文述都觉得自己生了个孽子,将来必然是个祸害,也亏得大郎能约束二郎,他才稍微放了些心。

    后来宇文智及和当时的西阳郡公宇文温起冲突,导致被其算计丢了性命,宇文述好歹是父亲,对儿子的死颇为难过,但实际上也松了口气,因为孽子没了,不会连累家门。

    结果现在倒好,长子又成了孽子,所作所为能够直接导致他全家被满门抄斩,宇文述原打算做墙头草,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和宇文家共存亡。

    那就是一起死!尉迟惇有绝对优势,宇文亮哪里打得过!

    宇文述不认为宇文家能翻盘,所以真是想把孽子宇文化及打得皮开肉绽,甚至想捆着儿子到尉迟惇那里请罪,但这样做根本没用,因为大家都会认为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指使儿子行事。

    他实在想不通儿子是怎么回事,莫非为了傀儡天子的所谓亲近,就要压上全家性命?

    可即便天子刺杀尉迟惇得手,根本就抗不过尉迟家的反扑,到时候还是个死!

    事到如今多说无用,所以现在无论愿不愿意,宇文述都要投到宇文亮麾下,来个富贵险中求,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

    宇文述骑马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被引到军中大帐,杞王宇文亮已先得部将来报,亲自出帐迎接:“濮阳公,别来无恙?”

    顾不得失礼,宇文述开口说道:“大王,大事不妙了!”

    宇文亮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是啊,局势大变,若不是寡人亲自率兵赶到朝邑弄断河桥,恐怕尉迟总管麾下铁蹄已经踏入河西地界。”

    凭借着儿子的信鸽通信,宇文亮已经知道邺城、晋阳发生的事情,虽然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局势已经很明显:尉迟惇翻脸,尉迟和宇文决裂了。

    “原来...大王已经早有准备?”

    宇文述有些惊疑不定,他觉得既然宇文亮能够及时作出反应,让并州总管尉迟勤的偷袭策略失效,那么肯定是事前有所准备,所以...

    所以天子要动手,杞王是知道的?所以那孽子瞒着我做了这么大一件事!

    想到这里,宇文述愈发恼火,他儿子宇文化及要行此大事,肯定已私下和杞王宇文亮联系,却一直瞒着自家父亲,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父亲,果然是孽子!

    “濮阳公。”

    “下官在。”

    “令郎做的好事。”

    宇文述差点脱口而出孽子无状,不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犬子...莽撞行事,唉...”

    他认为宇文亮肯定知道宇文化及参与刺杀尉迟惇之事,所以按着语境就不能说自己的儿子是“孽子”,宇文亮长吁一口气,继续说道:

    “濮阳公父子的壮举,想来再过不久,便会天下皆知了。”

    “壮举?”宇文述闻言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宇文亮见着宇文述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狐疑。

    他事前并不知道天子和宇文化及的谋划,但认为宇文述既然是宇文化及的父亲,想来会知道大概消息,可如今看来,对方似乎也被蒙在鼓里。

    “濮阳公不知道么?”

    “唉,犬子事前什么也没说,就送了封信来,让我赶紧到关中投奔大王。”宇文述还是有所保留,他向来不把话说死,以便给自己留有余地。

    宇文亮闻言笑了笑,望向东面的黄河,对岸旌旗招展,是并州军的主力抵达,若不是他有飞鸽传书报信,此时恐怕已经晚了。

    河桥一断,敌军暂时过不了河,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他要是顶不过去,万事皆休。

    “濮阳公,令郎挺身而出,为天子尽忠,如今社稷将倾,可愿与寡人一道,力挽狂澜?”

    “下官敢不从命!”

    。。。。。。

    “哈楸!!”宇文化及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惊得附近树木上的鸟儿飞走,他看看左右,打了个尿震,将衣袍整理好后从树后转出来。

    这种随地小便的行为有损他富贵郎君的身份,不过荒郊野岭的没那么多讲究,宇文化及也没那么矫情,所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据说被人惦记的时候会打喷嚏,宇文化及琢磨着肯定如果有人惦记他,头一个必定是丞相尉迟惇,第二个就是他父亲宇文述。

    尉迟惇被他阴了,差点就阴沟翻船,所以咒骂他不得好死理所当然,而父亲宇文述被他蒙在鼓里,大难临头才知道实情,如今是否能逃到关中还是未知数,所以咒骂他也理所当然。

    宇文化及如此连累父亲,称得上不孝,是个罪大恶极的孽子,但他不在乎,因为好歹留了封信给家里,逃不逃得掉,那就看弟弟的在天之灵保不保佑那不称职的父亲。

    宇文化及之弟宇文智及,九年前被当时的西阳郡公宇文温算计而死,这个仇宇文化及记了九年,眼见着宇文温越活越滋润,父亲宇文述却从没有报仇的意思,他就坐不住了。

    弟弟顽劣,一直不受父亲待见,想来在父亲看来死了也就死了,但身为兄长的宇文化及可是对弟弟的死刻骨铭心,所以他要报仇,不择手段的报仇。

    现在成功了,尉迟家和宇文家提前决裂的,打得宇文亮父子一个措手不及,此时的宇文温还在遥远的岭表广州,等到他收到消息赶回山南,大局已定。

    宇文家完蛋,宇文温即便没有战死,也必然和儿子们一起被拉去砍头,他的王妃肯定会改嫁,所以结局就是家破人亡。

    如果两家对峙,宇文温也没好日子过,因为他的王妃和世子在邺城,世子迟早被暴毙,王妃迟早要改嫁,就算是个烈妇,也终身不得同宇文温相见。

    这种痛失至亲的滋味。宇文化及永世不忘,所以也要让宇文温好好尝尝。

    一想到宇文温收到噩耗之后的表情,宇文化及就觉得快意非常,不过饥肠辘辘很快便将他拉回现实:恐怕宇文温没死,他就饿死了。

    一阵肉香飘来,宇文化及寻香而去,却见武骑常侍刘居士和几个人正在烤野兔,而天子宇文乾铿坐在一旁发呆,周围散布着十余人,个个面色憔悴,都是那日乘坐热气球逃出宫的侍卫。

    “陛下,兔子烤好了,请用膳。”

    刘居士将烤好的野兔呈到宇文乾铿面前,却见这位目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哽咽起来:“陛下!长公主定然无恙,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那日宇文乾铿乘坐热气球出逃,千金公主为了减轻重量,自己跳了下去,宇文乾铿目睹姊姊在自己面前坠落地面,整个人几乎崩溃了,从那时起便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宇文化及见状赶紧安慰:“陛下,微臣之前试制热气球时,有工匠不慎从半空坠落,只是摔得鼻青脸肿,并无大碍。”

    宇文乾铿闻言瞬间回过神:“此言当真!”

    骗你的!

    宇文化及如是想,当然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当真,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恙。”

    听得宇文化及这么说,宇文乾铿只觉得心中燃起了希望,他觉得姊姊历经磨难回到自己身边,肯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坠落地面可能真的不会死。

    念头通达了,宇文乾铿只觉得饥肠辘辘,接过烤野兔便狼吞虎咽吃起来,他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按说吃不了这种没有佐料的烤肉,但人一旦真的饿了,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

    刘居士见着天子进食,便示意手下赶紧多烤几只,他向来喜欢打猎,所以即便流落荒山野岭,也能凭着简陋的武器,为大家猎获野物。

    大家纷纷吃起烤野兔,宇文乾铿吃饱之后,顾不得天子威仪,用手背抹了抹嘴,开口问宇文化及:“宇文武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乘坐热气球,借着东南风从皇宫里飘出来,飘出邺城,飘向远方,只是后来风向紊乱,好不容易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见有人来接应。

    宇文乾铿有些着急,他还要召集忠臣义士聚集兵马,要和尉迟惇决战,所以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宇文乾铿觉得武骑常侍宇文化及足智多谋,既然策划了热气球逃生的绝招,那么必然还有后招。

    宇文化及闻言愣住了,艰难的咽下一口兔肉,瞥了一眼天子以及左右,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他,这让他有些尴尬.

    他哪里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本来策划此次行动,宇文化及就打算自己领着几个人逃,躲到某处隐姓埋名等着尘埃落定,谁曾料跟着一拨人,更要命的是天子就在身边,甩也甩不掉。

    宇文乾铿一心想着要召集天下兵马和尉迟惇决一死战,宇文化及哪里愿意陪着天子去送死。

    “呃,陛下,微臣以为...此事须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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