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邸一隅,巴州主薄郑通正在和一名中年男子交谈,交谈之激烈已经可以用争论来形容,匆匆赶到的宇文温见着这一场面颇为意外,因为他第一次见到郑通和别人‘舌战’落下风。

    郑通何许人也?梁国基层浊官,国都江陵街头的‘麻衣相’,基于‘职业素养’,那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论明规则潜规则门清。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舌头上的功夫那叫一个犀利,兼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能力颇强,皮笑肉不笑的演技出入化,已经是‘麻衣相’中的霸者。

    然而今日宇文温竟然见着郑通情绪波动了,对方舌战除了输给他外还没输给别人。

    许多人在情绪激动时会不由自主做出小动,宇文温在情绪激动时耳朵会不由自主的动,而他则发现郑通在情绪激动时会握拳,左手反复的握紧、放松、再握紧。

    如今郑通的表现就是如此。

    宇文温对那名男子颇为好奇,他觉得能舌战让郑通落下风的人肯定不简单,他自己占上风是因为凭着后世的知识,能让郑通驳无可驳,可如今这位能够如此,怕是有真材实料。

    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虽然郑通不是宇文温的狗,但也是他的手下,小弟有麻烦了老大自然要出面罩着,前不久刚成功毁了炼丹术士三观的宇文温,信心满满的加入战局:

    “郑主薄,不知这位是?”

    “刘助教,清河张子信独自隐居海岛三十余载,那浑天仪是如何带到岛上的?浑天仪运转须得水力,区区海岛哪里来的水力,莫非是潮汐之力么?”郑通发问,完全没有察觉宇文温已到附近。

    “郑主薄,此事为细微末节,何必苦苦纠缠,刘某请问,辰星为何应见不见?”中年男子反问,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非也,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张子信之浑天仪并无其事,其观测结果又有何可信?”

    “此言大谬!张子信所言‘日行春分后则迟,秋分后则速’,莫非不对?又有‘合朔月在日道里则日食,若在日道外,虽交不亏’,郑主薄莫非不知么?”

    “此二者,张子信所言不虚,只是辰星‘见’、‘伏’未必如其所言,祖文远曾云...”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片片落叶,宇文温在风中凌乱了,不是为自己被两人无视,而是因为他基本听不懂双方论战的内容。

    说是基本,是因为宇文温至少还挺懂了其中一些名词,但就是这些名词,让他悔不当初,觉得就不应该来这里,无端端卷入论战。

    郑通称呼对方是“刘助教”,那么这位中年男子应该就姓刘,至于助教,顾名思义和后世的助教差不多,宇文温已经觉得不妙了。

    这年头,能被称为助教的,那就只能是太学里教授学问的老师,是正经的学问大家,按后世通俗的说法那就是仅次于大儒的学霸,宇文温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和仅次于大儒的学霸论战。

    助教,只有太学才设立的职务,太学是一国的最高学府,周国太学设立博士六人,为下大夫,品秩正四命;博士下设助教六人,为上士,品秩正三命。

    光看品秩没什么,关键是能做太学助教那学问可都是实打实的,太学博士下来就是助教了,反正都是学霸。

    还有另外的名词“浑天仪”、“辰星”,浑天仪是这个时代用来观测星象的设备,辰星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之中的水星,也就是说郑通和刘博士正在争论天文领域的问题。

    天文?我就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转,然后太阳系有九大行星,还有什么黄道十二星座,也就差不多了!

    见着是完全不懂的领域,宇文温露怯,也亏得方才发问没有引起注意,所以他决定溜人,奈何刚要转身,却被郑通发现:“使君?卑职失礼了!”

    “刘助教,此为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使君讳温。”

    宇文温闻言心中叫苦,而那名中年男子见状也回过来,躬身行礼:“原来是宇文使君,在下信都刘焯,字士元,方才失礼了。”

    “使君,刘士元是太学助教,今日来使邸是与卑职研讨一二。”

    “啊...哈哈,两位在讨论什么,如此激烈?本官在隔壁都听到了。”宇文温笑容满面,心里却是无奈至极。

    “使君,在下与郑主薄正在讨论辰星应见不见之事。”刘焯答道,“在下曾听郑主薄提起,说宇文使君颇通天文、算术,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自己精通天文了,啊?!’宇文温心中对郑通咆哮着,犹如无数草泥马奔驰而过,那水星的应见不见他哪里懂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正打算认怂,随即发现郑通对着自己做手势,随即精一振。

    “愧不敢当,本官学的是西洋天文,与中原天文略有不同...不过算术倒是颇有心得。”他满是谦虚的表情,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西洋?莫非是波斯或者拂菻?”刘焯闻言颇为感兴趣,“不知这两国所用历法,与中原有何不同?”

    “是否有日月视差?可算出岁差多少年一度?”他滔滔不绝的问道,“在下不才,算得岁差约七十五年一度,与祖文远所算四十五年并十一月略有出入。”

    “在下认为二十四节气应有‘定日’...”

    “西洋诸国是否测日影?在下认为,古书所述‘千里之影差一寸’实为谬论...”

    宇文温如同听天书般听着对方发问,什么“日月视差”、“岁差”、“定日”,他根本就听不懂,见着刘焯满怀期待的表情,只觉得满嘴苦涩。

    学渣遇见学霸,可再丢脸也得上啊!

    宇文温此次来邺城,安排了一个任务给随行的郑通,那就是尽可能招揽人才,尤其精通经史子集的学霸,他要在巴州设立州学,急需学霸坐镇。

    结果这位刘焯似乎对历法很精通,这年头精通历法的必定精通天文,然后连带着算术水平都是一流,又是太学助教,想来经史子集的学问不低。

    关键是“刘焯”这个人名有些熟,只是宇文温急切间想不起来这位是否留名青史。

    方才郑通打手势,意思就是这位乃‘吸引’来的人才,需要宇文温努力争取,所以他如今硬着头皮都得上了,片刻之间他计议已定,随即笑容满面的开口问道:“刘助教所问,并非本官所长,不知刘助教可曾听过观星术?”

    “观星术?恕在下直言,夜观星象是为天文基础,莫非西洋天文有独到之处?”

    “然也,所谓观星,无非用眼观察群星,而西洋天文,用的却是天文镜。”宇文温说道,未等对方反应过来,继续发问:“刘助教可知千里镜?”

    “近日曾听闻,宇文使君献于陛下之物,其中便有千里镜?”

    “刘助教所闻确有其事,那千里镜可让人看到数里之外景物,可谓军旅利器,然则与天文镜相比,犹如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这...莫非天文镜能看到万里之外?”

    “哈哈,刘助教擅长天文,是否知道土星样貌如何?”

    “金木水火土,俱是星光熠熠,何曾看得出样貌如何?”

    “可是用了天文镜,便可知土星有光环,如圆环般环绕其身!”

    刘焯闻言一愣,还没回过来却听得宇文温继续说道:“木星,上有大红斑,月,其上满是环形大坑。”

    “以天文镜观日,为防阳光灼眼须得用墨色琉璃遮挡,借此可见耀日实为圆形,其上有黑点。”

    “满天繁星,在天文镜看来却是另一番面貌,而金木火水土此五行之外,又有数星绕日周行,只是不为人眼所辨罢了。”

    “使君,使君!那天文镜在何处?可否让在下一探究竟?”刘焯急切的问道,若不是顾及礼节,真就要抓着宇文温的肩膀摇晃了。

    “本官耗费千金,制出一座天文镜,其身粗如碗口,长度不下五尺,分量十足搬运不便,如今还在巴州州治西阳城之观星台上。”

    “巴州?巴州...”刘焯闻言低头沉吟,满是纠结的表情,郑通见状凑上来说道:“刘助教,使君手上便有一千里镜,虽说比不上天文镜,但是用来观月却颇为有趣。”

    见着刘焯期期艾艾的表情,宇文温阔气的大手一挥:“刘助教若想看,那就随便看,只是此物颇为金贵,须得限定只在使邸使用了。”

    “刘助教不如今夜在使邸留宿,用这千里镜夜观星象吧。”郑通趁热打铁。

    “这...这可就叨扰了...”刘焯已经忘了推辞,直接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宇文温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心中给自己鼓鼓气,随即开口说道:

    “刘助教精通数算么?”

    “略有研究。”

    “那定然知道勾股之数了?”

    “此是自然。”

    “本官粗通西洋算术,知道其中有一门学问,名为几何,之下又有一门学问,叫做三角学,所研究的叫做三角函数。”

    “三角含数?”刘焯闻言来了精,“莫非和勾股之数相近?”

    “然也,只是又有发展,巴州司马杨济,得异人传授西洋算术秘籍,此秘籍便记载了三角学中三角函数的各项玄妙,本官亦曾学习些许...”

    “使君!此三角学可否透露一二?”

    “此处风大,不如里面说话?”

    “请、使君里面请...”

    ‘你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你也不懂,不过你说的我不在乎,但是我说的你肯定在乎,所以嘛...’宇文温如是想,见着鱼儿上钩,他和郑通交换了一下眼,随即领着刘焯‘入内详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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